灵堂的烛火，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在林若微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残影。
那口黑漆棺木，静静地躺在正中央，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嘲讽。空气中，纸钱燃烧的呛人味道与檀香的甜腻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属于死亡的芬芳。仆人们跪在蒲团上，哭声此起彼伏，真假难辨。有的眼泪是滚烫的，发自肺腑；有的则只是干嚎，像一只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林若微站在萧绝身边，成了这场盛大葬礼唯一的女主角——那位“新寡”的王妃。
她没有哭。
她的悲伤，不是用眼泪来表达的。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东西，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寒冰，无声无息，却让周围的空气都降到了冰点。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些许血色，嘴唇紧紧地抿着，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块写着“靖王萧绝”的灵牌上，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这是一个医生在面对“死亡”时，最专业的表情。冷静，克制，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职业的面具之下。
只是这一次，她面对的不是病人，而是一个为她而设的、巨大的谎言。
萧绝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像一只坚固的锚，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这场荒诞的戏剧里。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细微僵硬，也能感觉到她那双平静眼眸下，暗流涌动的思绪。
“王妃，节哀。”老管家福伯走上前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眼眶通红，但眼神却清明而坚定，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有一种执行任务的肃穆。
“福伯，”林若微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沙哑，“王爷的后事，就全权交给你了。我……想一个人，再陪陪他。”
这句话，既是说给福伯听，也是说给满堂的“观众”听。
“是，老奴明白。”福伯心领神会，立刻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很快，偌大的灵堂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哭声远去，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演得不错。”萧绝低声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王爷才是天生的好演员。”林若微抽回自己的手，目光扫过那口棺木，“这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一些石头，和太子最想看到的东西——我‘战死’的遗物。”萧绝拉着她，走到灵牌后面，在牌座的底部，以一种奇特的节奏敲击了三下。
“咔哒。”
地面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声，灵堂后方的一尊巨大瓷像，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暗道。
与下水道的肮脏恶臭不同，这里吹来的是干燥而凉爽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林若微跟着他走下阶梯，仿佛从一个虚假的舞台，走进了真实的后台。
暗道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这里没有悲伤，只有冰冷而高效的秩序。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京城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几张长桌上，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卷宗、名册，甚至还有一些制作精良的武器和暗器。
三个身影早已在此等候。除了老管家福伯，还有一人，身形如鬼魅般融入阴影，正是影一。另一人则是个看似寻常的中年文士，戴着方巾，眼神却锐利如鹰。
“王爷，王妃。”三人齐齐躬身行礼，声音里没有丝毫对“死人”的敬畏，只有对统帅的绝对服从。
“都坐吧。”萧绝走到主位坐下，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威严，“情况如何？”
“回王爷，”那中年文士，正是萧绝掌管情报与财务的谋士“先生”，他推开一份卷宗，沉声说道，“您‘死’的消息传回京城，太子大喜过望，已经在东宫连摆三日宴席。朝中依附于他的官员，纷纷上奏，请求为您追封谥号，并剥夺您的一切兵权。”
“他的人，现在在做什么？”萧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正在瓜分您的产业。”福伯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些许愤怒，“我们名下的十三家商铺，有八家已经被查封，理由是‘涉嫌为靖王私造兵器’。另外五家，也被太子的人强行入股，即将吞并。”
“兵部那边呢？”
“兵部尚书是太子的人，他已经以‘整顿边防’为名，调走了您麾下最精锐的三万玄甲军，换防上了两支新兵。”影一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像金属摩擦般冷硬。
石室里的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萧绝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愤怒或焦急。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头在暗处蛰伏的猛兽，耐心地收集着猎物的一切信息。
林若微站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她看着那张巨大的地图，看着上面那些代表着太子势力的红色标记，像一片正在扩散的、恶性的肿瘤。
她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
“太子急于求成，是他的弱点。”林若微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兵部尚书府邸的位置。“这位尚书大人，我有印象。去年宫宴上，我曾为他诊过脉。他患有严重的‘风痰’，时常头晕目眩，且心脉不齐。此乃长期忧思过度的结果。”
她顿了顿，看向萧绝：“王爷，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子现在春风得意，对他而言是‘喜’，但对这位尚书大人而言，却是‘忧’。因为太子越是得意，就越会猜忌这些曾经依附于您、如今又‘识时务’投靠他的人。”
“你的意思是？”萧绝的眼中闪过些许亮光。
“给他加点‘料’。”林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像一柄出鞘的手术刀，“不需要毒药，只需要一些能让他‘心神不宁’的东西。比如，在深夜，让他听到一些他‘死’去主人的声音；或者，在他常喝的茶里，放一些能让他夜不能寐、疑神疑鬼的草药。”
“让他自己，把自己吓死。”
石室里一片死寂。
福伯和影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们习惯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斗争，却从未想过，杀人，还可以用如此……“文雅”而精准的方式。
这已经不是谋略，而是艺术。
“好。”萧绝一拍桌子，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就按王妃说的办。福伯，你去安排。先生，你散布消息，就说兵部尚书因为王爷‘死’讯，悲伤过度，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是！”两人齐声领命。
“影一，”萧绝的目光转向阴影，“玄甲军被换防，但他们的家眷，还在京城。我要你，把太子调走的那两支新兵，每天的动向、他们的口粮、他们的训练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同时，让玄甲军的家眷们，‘无意间’知道，他们的丈夫和儿子，正在被太子当成炮灰。”
“属下明白！”
“至于我们……”萧绝站起身，走到林若微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们的目标，是皇宫。是皇上那张，已经快要停摆的‘龙床’。”
林若微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
“今夜子时，我会进宫。”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去给皇上，做一次最危险的‘会诊’。”
萧绝伸出手，轻轻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动作温柔得，仿佛她不是要去闯龙潭虎穴，而只是要去出一次寻常的夜诊。
“我在宫外等你。”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无论你带出来的是活着的皇上，还是……他的遗体。这一局，我们都赢了。”
林若微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将整个天下都当作棋盘的男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再无退路。
灵堂已经搭好，观众已经入席。
现在，该轮到他们这对“主角”，为太子，也为整个京城，开一剂足以翻天覆地的药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