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小卒上前，发起了招降宣言。
雁门关守将严词拒绝，并以一发箭矢，稳稳钉在百步外的小卒身前半步，以作回敬。
城楼上一片欢呼叫好。却没人发现，守将盔甲之下，已汗湿小半的头发。
见守军冥顽不灵，辽国将领当机立断，迅速发起进攻。
仗着人多势众，以及多年来对宋军的交战经验，辽军全军压上，丝毫不惧宋军出城野战。十万大军分作二十个批次，轮番进攻。
雁门关地处两山夹峙的咽喉要道，城池不大，却异常险峻，历代皆为中原门户。有外围防御的关城，殊死一搏的内城，两层城墙呈现回字形，中间的通道更是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最危急的时刻，也不过是关城被破，却从未被敌人打破内城。
如今最外围十丈高、方圆四里长的关城上，两千士卒正严阵以待。
不是双方不愿派遣更多军队，而是受限于地势，能展开的人数有限。能使用的战术，要么是强攻，要么是城外野战，再就是消耗战，或围点打援。
此次辽帝集举国之兵南下，显然国内的局势已是危如累卵，不得不为。
因此，辽军的攻势异常凶猛。
开战一个时辰，第一批次的五千人马已伤亡近半，不得不退下休整。城楼上的守军，也好不到哪去，伤亡过五百。
不怪守军不勇，也不是器械不精。实是辽军悍不畏死，有那士卒身中擂石，已是摇摇欲坠，却纵身一跃，将城楼上扔下石头的士兵拉下城墙，双双坠亡。
还有士卒见金汁兜头浇下，却不呐喊、不怒吼、不愤恨，唯有狂热的眼神瞬间死寂，重重摔落在地。若不是战场的血气加持，平日里见到如此敌人，满腔的胆气也要丧失近半。
诸如此类的辽军士卒很多，不是个例。
有人推着冲车上前，身中数箭而不倒，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冲车奋力前推。
有人拉弓与敌军对射，双臂肿胀、十指血肉模糊，依旧奋力拉弓，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轰然倒地。
攻城方尚且如此，守军也被激起血勇。
有一老卒，半生耗在关城上，唯余独臂不断向云梯下浇金汁，见敌军顶着金汁向上攀爬，只为让身后的战友多进一步，毅然决然一跃而下，将云梯上攀爬的十人全部砸落，以自身身亡为代价，换得三死七伤的战绩。
还有一少年，本住在关外，家破人亡投身军中。这一日见到往日里惧怕的梦魇，却一反常态，手中擂石滚木不停砸下，嘴里喊着报仇~报仇，后身中三箭，倒在城头，被抬下战场等死。
辽军从午后抵达城下，立即开始进攻。每过一个时辰，就换一批队伍进攻，打出了不死不休的气势。留下两个批次的预备队，其余军队分作两批，一批就地安营扎寨，一批制作工程器械，顺便向周围扩散，征集军备，掳掠人口作为肉盾。
守军没有办法，也只能跟着辽军的节奏，交替守城，却只能一个半时辰一轮换。这样，辽军生力军加入时有一个强势期，守军同样也有，至少能保证士气不崩溃的同时，还能练兵。
入夜，城外灯火通明，辽军的进攻，没有一刻停歇。反而随着天色暗淡，越发肆无忌惮，半个时辰一轮换，每一刻的进攻，都是生力军。打得守军狼狈不堪。
一夜无眠的守城将领，天一亮就派出信使，紧急求援。他已经料到，这一次怕是要葬身在这戎马半生的城关了。关内手中本就不足，支援而来的厢军战力更是地下，他甚至不敢让厢军单独守城。
日出之时，双方都在埋锅造饭。
城楼上，看着城外五里下寨、堪称近在咫尺的辽军，守将拳头握得紧紧地，指甲刺入血肉，鲜血滴落在地，和城楼上的血水混为一体，没有任何差别。
“先生，为何我泱泱大宋，被异族欺压至此？将士们未尝不勇，器械未尝不利，可为何？为何我等只有守城，从未有主动进攻之力？”
“唉。”身边突兀出现一道身影，守将习以为常，就连身侧的亲兵，也是见怪不怪。“一头猛虎带领一群绵羊，也敢去追逐群狼。而一只青蛙，哪怕带着一群鲲鱼，也未必敢去进攻蛤蟆。”
来人正是秦真，他在雁门关闭关修行，可不是为了做野人。在一掌拍倒十多位精锐士卒之后，轻松得到每日指点雁门关将士武艺的工作，顺势在雁门关内住下。连日下来，在城中已经建立起威望，深不可测的武力打底，就连守将赵风，也以师礼待之。
同样，秦真也在不知不觉，引导将士们的思想觉醒。
“先生所言，我又何尝不知。”赵风虽为边关将领，却是生得儒雅。年轻的时候，也曾读书科举，却被冒名顶替，愤然投笔从戎。多年过去，过往的仇恨虽早已得报，但对于朝廷的失望，却在不断累积。
那一年，赵风随军押送军粮，经过冒名之人的辖区，有山匪劫粮，官军损失惨重，赵风拼死奋战，发现冒名之人勾结异族、倒卖军粮的证据，上报朝廷后那人被判流放充军。正好被送到升职的赵风麾下，不到一年，就意外战死。
“可是先生，变革，是需要流血的。”
赵风是聪明人，秦真的意图又没有隐藏。两人不止一次地争论，赵风一向主张和平演变，希望能控制变革的代价。
“那现在呢，两百万大军的交战，背后牵扯到的，何止是千万人。这样的血，你还想要留几次。”
“万一呢，万一这一次，能赢呢？”
赵风呢喃着，浑浑噩噩地下城去了。
秦真看着赵风萧瑟的背影，心底叹息。赵风很聪明，正因为聪明，他才知道这次大战，朝廷战败的可能性很大。
天子御驾亲征是好事，士气将达到高峰。可凡事都有双面性，天子不通战事，也不是秦皇汉武那样的雄主，敢于放权。若是坚守不出，打平不难。可赵风从天子的动向上，推断出天子欲要一战定胜负的宏愿。
正因看穿这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战略，他才觉得赢的希望，越发渺茫。
很快，吃饱喝足的辽军，又一次发起进攻。
带着全新面貌的五千人，驱赶着如羊群一般的边境百姓作为盾牌，城头的值守将领立即命人去请主将赵风。
辽军走的很慢，似乎故意在等待守将的决定。当赵风上城楼的时候，肉盾刚好来到城下，云梯、冲车、攻城锤、井阑、床弩等器械就在这些人身后。
“住手！尔等欲要如何？”赵风大喝，怒视城下辽人将领。
“兀那宋将，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要这些贱民，助我等破城了。”辽人将领哈哈大笑，顺势一箭射出，一道麻布身影应声倒下。身旁的人，不由快速上前几步。
“看到了吧。你们不投降，这雁门关周围的贱民，都会死在城下。这还只是周围十里范围，明日就是二十里，后日会是三十里，五十里，百里。”
赵风很清楚，这是诛心之言。但城下的这些百姓，或许就是守军中谁的家人亲属。随着这个范围不断扩大，即使军心勉强不会崩溃，但亲手屠戮自家百姓，必会被朝廷问罪。
“下面的辽将，不如这样，我来做你们的对手。你们能杀死我，守军放开雁门关，任你们进驻。若是不能，那你们也不能先杀这些无辜的百姓。如何？”
辽将一愣，随即忍不住大笑，麾下五千人亦是齐齐大笑不止，笑声响彻天际，就连大营中的主将，也不由派出亲卫，前来质询。
“先生，战争怎能如此儿戏？况且雁门关为中原门户，若是失守，辽军长驱直入，依旧是血流成河，漂橹千里的结局。”赵风实在想不通，为何先生会说出如此不智之言。
“赵风啊，你很好。可这个朝廷不值得。今日你一旦拒不开关，哪怕你守住了城，来日，朝中那些人一定会站在道德的高地，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秦真转身，拍了拍赵风的肩膀。
“为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无论如何，杀戮自家百姓的命令，不能由你来下。”
“可先生，你一人之力，又能坚持多久？”
“那你好好看看。若是我的表现能让你满意，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秦真一跃而下，九丈高的城墙仿佛不存在一般，轻轻落在辽军阵前，将百姓们护在身后。
辽将甚觉有趣，手中长枪指天，狠狠一挥，百人弓箭队张弓搭箭，就是一轮齐射。
面对箭雨覆盖，秦真不闪不避，就这么淡笑地看着辽将。
很快，箭雨落下，身后的百姓只看到地面留下一个人形轮廓。身前的那道身影，是那么高大，那么威猛，仿佛可以遮蔽一切的苦难。
正要放声痛哭，却听闻辽军阵营数声惊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再放！再放！！！”
秦真踏前一步，身后的百姓和城楼上的守军这才看到，先生身前掉落遍地的箭矢，本人却毫发无伤。
“先生神威！”
不知是谁一声呐喊，守军纷纷跟上，齐声高呼先生神威。
连一向镇定的赵风，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放声高呼。
秦真每上前一步，一轮箭雨过后，就有数十支箭矢落下。
一模一样的画面，不断重演，梦魇般缠绕在辽将的眼前。
“放箭”、“放箭”，辽将机械地下着命令。他不信！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更不信对方如此行动，会没有消耗。
只可惜，当秦真前行二十步，吓得辽军刀盾兵结阵阻挡，才看清来人不只无视箭矢，甚至连身上的衣袍，都没有半点破损。
风轻云淡的身影，在所有辽军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此战的士卒，在年老时回忆过往，给儿孙们讲解最多、最放不下的，居然是那道已经看不清面目的青袍身影。
在大军主将亲卫到来，攻城将领终于清醒过来。当即下令按兵不动转身返回大营，向主将汇报。
清晨的微风，吹散了赵风心头的一丝阴霾。当即下令放下吊篮，将被驱赶而来的百姓，拉入城中，能救一点是一点。
至于城门，早在辽军到来的三日前，就已封死。除非是战争结束，或战机出现，绝不会轻易打开。
秦真就这么站在原地，辽军五千士卒，不敢上前一步。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抓来的肉盾，被救入城中。
微风吹过，城下的气氛，越发凝重。
......
两刻钟后，数匹雄骏的高头大马，以身穿赤红精铁甲胄、威武不凡的中年将领为首，来到阵前。
看着秦真身后的箭矢小道，中年将领不怒自威。
“来者何人，为何阻我大军？”
“你又是谁？敢离我这么近？”
“大胆！！”中年将领身后数名亲卫拔刀而出，一声令下，就要将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袍人，剁为肉泥。
“停手，收刀。”
简单的四字，身后的众人，立即整齐划一地将手中刀归鞘。
“令行禁止，果然是精锐。”
得到秦真的赞誉，中年将领显然很是受用。
“先生慧眼。不知以先生如此修为，为何要行螳臂当车之事？”
“看来，你就是这十万大军的统帅了。你说若是我现在就拿下你，这十万大军，还能不能拿下我身后的雁门关？”
“你不会的。”
见来人如此自信，秦真也不急着出手，毕竟他本来就是出来拖延时间的。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人，多说几句，也不是坏事。
“为何？”
“你若是要杀，凭你的武功，昨夜趁我军远来，岂不是最佳时机。既然昨夜没来，现在更不会。”
“更何况...”
“何况怎样？”
“若是本将身死当场，大军破城之后，鸡犬不留。或是放弃攻城，十万人分批出动，让方圆百里的平民百姓，为本将陪葬。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
“有道理，我叫秦真。你呢？”
“本将耶律纪。”
二人言语试探，不分胜负，于是通报姓名，开始谈正事。
“我的提议，耶律将军觉得如何？”
“先生何不入我大辽？我大辽皇帝陛下，求才若渴，绝不会埋没先生才干。”
“我汉家百姓，可以流血，可以战死。却不能被人像猪狗一样宰杀。”
见状，耶律纪不再劝说，秦真表现出来的忠义，才让他高看一眼，亲身前来。没想到却是如此不自量力的自大无知之人。甩下一句话后，策马离去。
“请先生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