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岛,咸湿的空气里掺杂着海藻的腥气和远处浪涛的低吼。
岛上唯一的那家酒馆,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在沉寂的夜色中迸发着喧闹的活力。
粗糙的木门根本挡不住里面溢出的混杂声响:男人们粗粝的划拳声、酒杯猛烈碰撞的脆响、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还有一首调子跑得没边儿的老旧船歌,被许多人含混不清地吼唱着。
就在这片喧嚣达到一个高潮时,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进来的是伍德。
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一滴水融入了翻腾的海浪。伍德看起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衣服上还沾着些许躲藏时蹭到的泥土和草屑。
连续多日的高度紧张和东躲西藏,让他眼窝深陷,脚步也显得有些沉重。
他无声地穿过喧闹的人群,那些醉醺醺的笑语和弥漫的烟雾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径直走到灯光昏暗的吧台最角落,从口袋里摸索出几枚磨损的铜币,将它们一枚一枚地、轻轻地放在油腻的木台面上。
“来杯朗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时间缺乏交流的干涩。
酒保头也没抬,正用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漫不经心地擦着一个玻璃杯。
听到声音,他熟练地将一个空杯滑到伍德面前,然后拿起一个瓶子,橙红色的液体汩汩注入杯中,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廉价的甜腻光泽。
伍德没有立刻去拿那杯酒。他只是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脑子里还在回放白天的惊险。
自从老师霞把他独自留在这座错综复杂的岛屿上,他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魔女们的眼线似乎无处不在,每一次打探消息都像是在雷区里穿行。
有好几次,他几乎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锁定了自己,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快要到手的线索,像受惊的猎物一样钻进更偏僻的巷弄或废弃的屋舍,屏住呼吸,直到那令人脊背发凉的感觉慢慢消退。
搜集情报的难度远超预期,而躲避追踪消耗了他更多的心神。
也只有在这种鱼龙混杂、人人都沉醉于自身悲欢的酒馆里,在这片吵闹的庇护下,他才能稍微喘一口气,让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片刻。他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然后缓缓握住了那杯能带来短暂麻痹的朗酒。
“哟,小哥,一个人吗?”
轻快得像海风拨动窗边风铃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打破了伍德试图营造的孤独屏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杯壁,带着警惕扭头看去。
一位与他印象中任何酒客都截然不同的女性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旁边的高脚凳上。
她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松松挽起的金发,几缕发丝俏皮地垂落耳侧,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圆形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含着笑意的湛蓝眼睛,透着一种聪慧又略带好奇的书卷气质。
还穿着一条料子看起来相当舒适的条纹裙,膝上放着一个看起来塞得满满的棕色挎包。
在这弥漫着烟草与酒精粗粝气息的空间里,她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插画,突兀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背景。
没等伍德组织好语言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搭讪,吧台后那位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酒保却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活力。
“晚上好,艾丝特小姐!”酒保脸上堆起了罕见的、近乎殷勤的笑容,手里的擦杯布都停了下来,“您今天来得比平时稍晚些。”
被称作“艾丝特”的女性转过头,对酒保报以熟稔的微笑:“晚上好,杰克。今天笔记写得有些忘形了,差点错过了海岛最美的夜色。”她的声音温和悦耳,与酒馆的喧嚣形成微妙对比。
“还是老规矩?”酒保问道,甚至没等她点头或掏出钱币,就已经熟练地取出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开始调配一杯看起来色泽清透、或许掺了少许果汁和大量冰块的饮料——这与周围那些浓烈的朗酒或麦芽啤酒截然不同。
“嗯,一样,麻烦你了!”霞笑着应道,语气轻松自然。
然后,她才仿佛刚刚想起身旁还有一位被冷落了的“新朋友”,重新将目光投向伍德。她微微侧身,手肘支在吧台上,掌心托着腮,镜片后的蓝色眼眸里闪烁着纯粹而友善的好奇光芒。
“嗯...”她拖长了语调,像是在记忆中仔细搜索,“我几乎每晚都会来这里坐坐,找找写作的灵感,或是听听大家的故事...但好像从没见过你呢?”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略显疲惫的脸庞和沾染了风尘的衣领,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审视,只有一种作家对“新鲜素材”本能般的兴趣。
伍德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但脸上并未显露过多情绪。他侧过头,看向身旁搭话的女性。
暖黄而浑浊的灯光下,她确实拥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文雅外表,黑框圆眼镜,挽起的金色发丝,以及那双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明亮的蓝眼睛。
身上还带着一种与这喧闹酒馆格格不入的书卷气,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
“嗯,我前几天才坐船过来,今天第一次来这个酒馆。”
伍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陌生人之间的客气。
就在这时,酒保的反应无疑为这位自称“艾丝特”的女性的身份做了背书。
伍德看着酒保那几乎算得上是殷勤的态度,与对待自己时的漠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让他心中的警惕又拔高了一分,一个能在这类场所如此熟稔、甚至能让沉默的酒保主动问候的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艾丝特仿佛没有察觉到伍德瞬间的审视,她笑着对酒保点了点头,然后自然地接过那杯和她“平常一样”的饮料。
随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伍德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只是一位常客对新面孔的自然关注。
“原来是这样。”她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语气轻快,“这座岛虽然不大,但有趣的地方和故事可不少。是做生意的?还是来旅行的?”她歪了歪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带着疲惫的眉眼和沾染尘土的衣角,“看你的样子,像是奔波了一整天。这里的朗酒味道不错,很能缓解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