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特拉玛临时行政庭,这座昔日的副都议会厅,如今被匆忙征用为南大陆的权力中枢。
高耸的穹顶下,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长窗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陈腐气息,那是旧羊皮卷、汗味、焦虑和无数无意义争论发酵后的混合味道。
长条形的乌木会议桌打磨得光亮,映照出围坐其旁一张张或激动、或阴沉、或谄媚的脸。
官员们大多是乌姆王时代的遗老遗少,夹杂着少数几个被霞临时提拔的务实派,此刻正为了霞扔出的那份初步改革草案吵得不可开交。
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舞,手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此起彼伏,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夹杂着对对方阵营的含沙射影。
“荒谬!简直是荒谬!增加三成的国防军费?大人!如今百废待兴,民生凋敝,每一枚铜板都该用在安抚流民、恢复生产上!把宝贵的金币扔进军队的无底洞,这是要重蹈乌姆的覆辙吗?”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考究丝绸长袍的老贵族,拍着桌子,痛心疾首,仿佛霞要的不是军费,而是他棺材本。
“哼!巴托斯大人,您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面一个穿着半旧军装、脸颊有一道刀疤的将领立刻反唇相讥,声音洪亮如钟,“没有足够的刀剑和士兵守着边界线,您那些‘安抚流民’的金币,转眼就是隔壁那些狼子野心的领主们嘴里的肥肉!您以为他们现在按兵不动是出于善意?他们是在等我们虚弱!等我们自乱阵脚!没有武力保障的和平,就是一张随时会被撕碎的废纸!”
“保障农民粮草?还要强制收购?这是要掏空我们最后的储备吗?万一明年歉收怎么办?”
“削减香料开支?那可是维系与北大陆商人关系的重要纽带!没了香料贸易,我们拿什么去换急需的药品和精铁?”
“这条款措辞模糊!极易被人钻空子!”
“那条款又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争吵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在宽敞却压抑的大厅里盘旋、碰撞、永无休止。
会议桌的主位上,霞单手支着下颌,手肘随意地搁在光滑的乌木桌面上。她那头金灿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
湛蓝的眼眸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神放空,焦点不知落在了穹顶的哪块壁画上,又或者干脆穿透了墙壁,神游天外去了。
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单调,与周围的喧嚣形成诡异的反差。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上,此刻只写满了两个大字:无聊。
偶尔,当某个官员的音调拔得特别高,或者论点重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时,霞那长长的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湛蓝的眸子会懒洋洋地扫过去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一盆无形的冰水,瞬间让被注视者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声音戛然而止,冷汗涔涔而下,慌忙低下头去。
但用不了多久,争吵的浪潮又会重新涌起。
霞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激进手段?比如把这群喋喋不休的老家伙们集体冻成冰雕,或者用空间魔法把最吵的几个直接丢出窗外?霞的指尖萦绕着一丝几乎不可察的魔力微光,随即又熄灭了。
算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一丝暴力的冲动压回心底。
至少目前来看,时间并不算急迫。南大陆这锅粥虽然滚烫,但离真正沸腾喷溅还差那么点火候。这群人……想吵就吵吧。权当是……背景噪音?或者,观察一下哪些人是真蠢,哪些人是装蠢的余兴节目?
时间就在这无休止的争论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光影也悄然移动。
终于,当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彩窗,在大厅中央投下一块耀眼的金色光斑时,官员们也吵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肚子里的饥饿感终于压过了表现欲和争权夺利的心思。
争吵的声音如同退潮般渐渐低落下去,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嘟囔和疲惫的叹息。会议厅里弥漫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该吃饭了。
霞适时地抬起了支着下巴的手,指尖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笃,笃。
清脆的声音如同命令的钟声,瞬间让最后一点杂音也消失了。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
“上午的讨论,很‘充分’。”霞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各位的‘意见’,我已了解。散会。下午……继续。”
没有总结,没有拍板,只有一句平淡的“继续”。
官员们如蒙大赦,又带着一丝不甘和未竟的焦虑,纷纷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低语声重新出现,但这次是讨论午餐的去处。
众人鱼贯而出,带着一身争论的燥热和疲惫,涌向香气传来的餐厅方向。
很快,喧嚣散尽,偌大的行政庭只剩下霞一人。
刚才还充斥着噪音的空间,瞬间被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所填满。只有阳光移动时细微的声响,以及……霞自己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
她这才微微坐直身体,脸上那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她伸手,将面前那份被众人批注得花花绿绿、写满了各种“建议”、“反对”、“疑虑”的草案文件拉了过来。
目光在那一条条被圈出、质疑、甚至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条款上快速扫过。
嗯……不就多要了点国防军费嘛…… 霞的指尖点在那条被老贵族巴托斯斥为“重蹈覆辙”的条款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个个像是要被我吃掉一样。好像我要的不是军费,而是他们的心肝。
一群被圈养久了,连獠牙为何物都忘记了的绵羊。真以为隔壁那群饿狼会跟他们讲仁慈?
目光下移,落在“保障农民粮草令”和“削减香料开支”两条上。这两条引来的反对声浪同样不小。
还有这个……保障农民的粮草令? 霞的指尖划过那些写着“掏空储备”、“风险巨大”的批注。
一群只盯着眼前仓库里那点存粮,却看不见地里正在生长的希望和人心向背的蠢货。没有农民安心种地,明年大家一起啃石头?
削减香料开支? 她看向那些强调“贸易纽带”、“关系破裂”的忧虑。
只要奥特拉玛还是香料的主要产地和集散中心,只要我们的价格有优势,削减点无关紧要的排场开支,他们难道会跟金币过不去?无非是动了某些人中饱私囊的渠道罢了。
霞越看,眼神越冷。那份草案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一面照妖镜,清晰地映照出那些官员们隐藏在冠冕堂皇理由下的私心、短视和根深蒂固的利益链条。
一股强烈的烦躁感涌上心头,比刚才听他们争吵时更甚。
霞抬起头,望向空荡荡的会议厅,望向那透过彩窗投下的、变幻不定的光斑,冰绿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凌厉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锋芒。
唉…… 一声无声的叹息在她心底回荡,带着浓浓的厌倦和对效率的渴望。
……还不如全部砍了呢。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划过她的思维。
砍掉这些无谓的扯皮,砍掉这些碍手碍脚的旧势力,用最简单、最直接、甚至是最粗暴的方式,强行推行她认为正确的道路。用铁与火,重塑秩序。
但这锋芒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时机……还差那么一点点。她还需要这份“表面”的协商,来麻痹一些人,看清更多人。
霞松开手,任由那份草案重新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站起身,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央,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