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元年(889年)六月廿三,淮水之南,寿州城外。
烈日灼烤着大地,连淮河水汽蒸腾起来的热浪都带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义胜军都知兵马使杜棱,立马于中军大纛之下,面无表情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寿州城。他麾下右厢五千精锐,已列成严整的军阵,刀枪如林,旌旗蔽日,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惊得远处淮河上的水鸟都不敢靠近。
杜棱接到的命令是:以“协防”之名,行威慑之实,逼刘金就范。若刘金抗拒,则予以“惩戒”,务必打出钱镠军的威风,但也要控制规模,避免过度刺激杨行密引发全面大战。为此,他特意分兵,派左厢去拦截可能来自光州的援军,自己亲率右厢主力,压迫寿州。
城头之上,寿州刺史刘金按剑而立,粗犷的脸上满是怒容与不屑。他身材高大,臂膀粗壮,一身铁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看着城外军容鼎盛的敌军,他非但没有惧意,反而激起了一股凶悍之气。
“使君,杜棱乃钱镠麾下宿将,其兵皆百战精锐。我军新卒居多,不如谨守城池,以待杨公援军。”一名部将小心翼翼地劝谏。
“守城?哼!”刘金冷哼一声,声如洪钟,“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就没当过缩头乌龟!他杜棱名气大又如何?老子砍过的名将脑袋不止一个!他只有五千人,老子城里有一万!就算留五千守城,我带五千出去,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他环视身边有些忐忑的将领,吼道:“都怕什么?钱镠的兵就不是肉长的?他们远道而来,能有多厉害?尔等随我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也让钱镠老儿知道,我淮南并非无人!”
又有人道:“使君,不如等贾刺史率兵来援,再合力破敌?”
“等贾公铎?”刘金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那点兵马,还被杜棱分兵堵着呢!等他来,黄花菜都凉了!再者,老子打仗,何需他人帮手?传令下去,留五千人守城,其余三千老兵,两千新卒,随我出城迎战!老子要亲手砍了杜棱的帅旗!”
刘金是典型的猛将性格,信奉狭路相逢勇者胜,对自身武勇和麾下子弟兵的战斗力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在他看来,杜棱分兵是自寻死路,正好给了他各个击破的机会。
“轰隆隆……”
寿州城门缓缓开启,吊桥放下。刘金一马当先,手持一杆沉重的马槊,率先冲出。身后,三千经历过战火考验的老兵紧随其后,眼神凶悍,步伐沉稳。再后面,是两千虽然紧张但被主将勇气感染的新卒,高举着刀枪,发出阵阵呐喊,涌出城门,在城下迅速展开阵型。虽然阵型远不如义胜军严整,却带着一股淮西子弟特有的剽悍之气。
杜棱在阵中看得分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料到刘金可能不服,会出城野战,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托大,竟敢以明显劣势的兵力和素质参差不齐的部队主动出击。
“不自量力。”杜棱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挥动令旗,“前阵稳住,弓弩手准备!两翼骑队,听我号令,伺机包抄!”
义胜军阵型微调,前排刀盾手如山而立,后排长枪如林寒光闪闪,再后的弓弩手已然张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对准了冲来的寿州军。两翼各有一支数百人的精骑缓缓移动,如同蛰伏的猎食者。
刘金根本不管什么阵型战术,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杜棱的中军帅旗!
“儿郎们!随我冲!斩将夺旗者,重赏!”他咆哮着,马槊前指,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亲兵队直扑义胜军中央!
主帅如此悍勇,身后的寿州军也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尤其是那三千老兵,嚎叫着发起了冲锋,试图一举冲垮义胜军的防线。
“放箭!”
随着义胜军阵中一声令下,一片密集的箭雨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呼啸,落入冲锋的寿州军人群中。
“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惨叫声瞬间响起。缺乏重甲和严密盾阵保护的新卒顿时倒下一片,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就连一些老兵也被射中,倒地哀嚎。但刘金和他的亲兵骑兵凭借着速度和精良的甲胄,硬生生冲过了箭雨覆盖区,狠狠撞在了义胜军的前排盾阵上!
“轰!”
剧烈的撞击声响起。刘金马槊挥舞,如同旋风,当先一名义胜军校尉连人带盾被砸得倒飞出去,口喷鲜血。他身后的亲兵也个个骁勇,奋力劈砍,竟然在严密的盾阵上撕开了一个小缺口!
“杀进去!”刘金怒吼,试图扩大战果。
然而,义胜军不愧是钱镠精心整编的部队,面对如此凶猛的突击,阵型虽稍有动摇,却并未崩溃。后排的长枪兵立刻补位,无数长枪从盾牌缝隙中猛地刺出,将试图跟进突破的寿州兵捅翻在地。两翼的刀盾手也迅速合拢,试图将刘金这支突进来的骑兵包围。
刘金左冲右突,马槊下已连毙十余人,浑身浴血,状若疯虎。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义胜军的士兵单兵战力或许不如他麾下最精锐的亲兵,但配合默契,小队战术娴熟,往往三五人一组,攻守兼备,让他难以扩大战果。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身边的亲兵在不断倒下。
而此刻,失去了刘金箭头作用的寿州军主力,则陷入了更大的困境。那两千新卒在承受了数轮箭雨和面对义胜军如山岳般稳步推进的阵线时,终于开始崩溃。他们训练不足,勇气更多是凭着一股血气,在残酷的伤亡和强大的压力面前迅速消散,开始有人掉头逃跑。
“不准退!给我顶住!”寿州军的其他将领声嘶力竭地呵斥,甚至挥刀砍杀逃兵,但败势已显,难以挽回。只有那三千老兵还在苦苦支撑,与步步紧逼的义胜军绞杀在一起,但人数和装备的劣势让他们节节败退。
杜棱在中军冷静地观察着战场,见刘金已被困住,寿州军阵型已乱,知道时机已到。
“两翼骑兵,突击!分割敌军!”
“中军,全力压上!”
令旗挥动,战鼓雷动!
早已等待多时的义胜军两翼精骑,如同两把烧红的尖刀,猛地插向已经混乱的寿州军侧翼!铁蹄践踏,马刀挥舞,本就摇摇欲坠的寿州军阵列被瞬间冲垮、分割。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
战场彻底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寿州军士兵成片地倒下,或被斩杀,或跪地乞降。
仍在核心死战的刘金,看到周围麾下将士不断减少,己方阵线彻底崩溃,心中终于涌起一股绝望和冰凉。他知道,败了!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将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几名浑身是血的亲兵死死护在他周围,拼命格挡着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大声嘶吼。
刘金看着远处依旧巍然不动的杜棱帅旗,又看看身边所剩无几的亲信,一股巨大的悲愤和不甘涌上心头。但他毕竟是沙场老将,知道此刻再恋战,唯有死路一条。
“撤!回城!”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马槊奋力一扫,逼开几名敌军,调转马头,在亲兵用生命开辟的血路中,向着寿州城门方向亡命突围。
义胜军试图阻拦,但刘金困兽犹斗,勇不可当,加之亲兵拼死掩护,竟被他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寥寥数十骑,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寿州城。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追兵和城外仍在被屠戮的部下隔绝在外。
从出城到败退回城,不过两个时辰。
城下,尸横遍野,旌旗倒地。五千寿州军,逃回城者不足千人,其余非死即降。义胜军右厢虽然也有伤亡,但阵型依旧保持完整,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收缴兵器,看押俘虏。
杜棱依旧立马于帅旗下,看着紧闭的寿州城门,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这一战,胜负早在预料之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重创刘金主力,展示肌肉,接下来,就看城里的刘金和扬州的杨行密,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