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场疾风骤雨般的审问与对峙,如同一声惊雷,彻底劈开了紫禁城压抑许久的夜幕。刘太医的当庭反水,粘杆处呈上的铁证,苏荔冷静犀利的诘问,最终撕下了年贵妃最后一层伪装。雍正震怒的旨意,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传遍了六宫:
年贵妃年氏,恃宠而骄,跋扈宫闱,更兼其兄年羹尧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目无君上,罪证确凿。着革去贵妃封号,贬为庶人,禁足翊坤宫,非诏不得出。其兄年羹尧及其党羽,锁拿进京,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比废后乌拉那拉氏的那一道,更添了十分的杀伐之气。牵连前朝,祸及家族,年氏一党的覆灭,已无可挽回。
消息传到长春仙馆时,天色微明。苏荔正坐在窗前,看着乳母给醒来的弘曕穿衣裳。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与窗外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云珠快步进来,低声禀报了旨意内容,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后怕与欣喜。
苏荔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她与年氏争斗数年,深知其性情骄纵,落得如此下场,虽是咎由自取,但想起其昔日明艳张扬、如今却家族倾覆、自身难保,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但这丝情绪很快便被理智压下。在这深宫之中,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将扑过来的弘曕抱在怀里,感受着孩子温软的小身子,心中才渐渐安定下来。她搏杀至今,为的便是这一刻的安稳。
“翊坤宫那边……有何动静?”她问道。
云珠压低声音:“听说……年庶人接了旨意,不哭不闹,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甚是瘆人。随后便砸了殿内不少器物,如今里面一片死寂,宫门已被粘杆处的人严密把守了。”
苏荔默然。年世兰那般心高气傲之人,如此结局,比杀了她更令其痛苦。那笑声里,怕是充满了不甘、怨恨与彻底的绝望。
“吩咐下去,长春仙馆上下,近日需格外谨慎,非必要不得外出,更不许议论前朝后宫之事。”苏荔肃容道,“尤其是阿哥身边,伺候的人再筛一遍,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是,娘娘放心,奴婢省得。”云珠连忙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紫禁城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往日门庭若市的翊坤宫彻底沦为冷宫,宫人避之唯恐不及。与前朝年羹尧案相关的官员被纷纷锁拿,菜市口的血色一日浓过一日。后宫妃嫔个个噤若寒蝉,连平日最爱串门说笑的裕妃耿氏,也紧闭宫门,称病不出。整个宫苑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息。
在这片肃杀中,苏荔的长春仙馆,却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们前来请示宫务的频率更高,态度也愈发恭谨,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各宫低位妃嫔遣人来“请安”、“问候”的帖子也雪片般飞来,言语间不乏试探与投靠之意。
苏荔心知肚明,年氏倒台,皇后被废,如今后宫位份最高、圣眷最浓、且握有协理之权的,便是她这位懿妃。在众人眼中,她已是实际上的后宫第一人,那空悬的后位,似乎也隐隐向她在招手。
但她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众星捧月”冲昏头脑。她依旧深居简出,处理宫务依旧秉承旧例,公正严明,对各方示好,皆以“惶恐”、“谨守本分”为由,客气而疏离地挡了回去。她深知,此刻越是风口浪尖,越需低调沉稳。雍正的性子,最忌结党营私、妄自尊大。年氏前车之鉴不远,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日傍晚,苏培盛亲自来了长春仙馆,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一摞账册文书。
“给懿主子请安。”苏培盛笑容可掬,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亲近,“皇上口谕,年氏既已伏法,其宫中一应事务,暂由懿妃娘娘代为料理清查。这些是翊坤宫近年的部分账册及库房清单,皇上让娘娘先看看,心中有数。”
苏荔心中一震。雍正将这烫手山芋交给她,是信任,更是考验。清查罪妃宫产,最是敏感,极易惹上是非。
她忙起身谢恩:“臣妾遵旨。只是……臣妾年轻识浅,恐有负圣托……”
“娘娘过谦了。”苏培盛笑道,“皇上说了,娘娘办事,他最是放心。娘娘只需依例办理,凡事有皇上做主呢。” 他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送走苏培盛,苏荔看着那堆账册,神情凝重。这不仅仅是清查财产,更是要她亲手斩断年氏在宫中最后的势力网络,并将可能隐藏的更深的罪证挖掘出来。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地位更固;用不好,便是引火烧身。
她并未急于翻看账册,而是先下令,将翊坤宫所有宫人分别看管,逐一甄别,罪妃近身心腹交由粘杆处审讯,其余人等另行安置。同时,派自己绝对信得过的人,会同内务府、粘杆处三方共同清点翊坤宫库房,每一件物品登记造册,过程公开透明。
她要将这“清算”的差事,办成一场阳光下的“审计”,不给人任何嚼舌根的机会。
夜幕降临,苏荔在灯下翻开一本翊坤宫的旧账册。看着上面熟悉的、属于年氏张扬跋扈的批示印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她不禁有些恍惚。不过短短数年,这后宫已是天翻地覆。
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页上停住。那是一笔数额不小的“香火钱”支出,名目是“捐助京西皇觉寺修缮藏经阁”,时间恰是两年前。皇觉寺……又是皇觉寺!这与之前调查年家贪墨案中,那尊疑点重重的玛瑙罗汉的线索,隐隐吻合。
年氏向皇觉寺捐如此巨款,所图为何?仅仅是求神拜佛,还是另有隐情?那尊罗汉,是否与此有关?
苏荔的心跳微微加速。她感觉,自己似乎无意中,又触碰到了一个更深的秘密。年氏虽倒,但她留下的迷雾,或许并未完全散去。
她合上账册,走到窗边。夜空如洗,新月如钩。翊坤宫的灯火已然黯淡,而这紫禁城的权力棋局,却远未到终章。她抬手,轻轻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扳倒了年贵妃,只是扫清了前进道路上最显眼的一块巨石。而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多的暗礁,在等待着她。
那方空悬的凤印,在月光下,投下了巨大而沉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