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天色灰蒙蒙的,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风里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得屋檐下未撤去的红灯笼轻轻摇晃。
谷中的年节气氛依旧浓郁,却比前两日更沉静了些。
多了几分围炉闲话的温馨,少了些喧闹嬉戏。
早饭后,李沐风并未像昨日那般召集众人切磋,而是捧着一杯热茶,坐在了堂屋的主位上,目光温和地扫过或坐或站的师弟师妹们。
“年节欢庆,亦不可全然懈怠。”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然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等身为武者,修为乃立身之本。今日得闲,不妨各自说说过去一年修行上的得失困惑,或未来一年的打算。集思广益,或能有所启发。”
这便是大师兄的风格,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自然的方式,引导师弟师妹们前行。
堂内安静下来,炉火噼啪作响。
赵知闲最是爽快,第一个开口,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
“我嘛…还是老样子,《忘忧吟》和《心斋指》算是练熟了,对付些宵小绰绰有余。”
“就是感觉…嗯…遇到真正心神坚定、或者修为高过我一截的,效果就打折扣了。至于《梦蝶幻境》,耗神太大,用一次得歇半天,不实用。”
她撇撇嘴,有些不满。
李沐风颔首:
“音律精神之术,本就易学难精,更重天赋与心境契合。”
“你已将其与自身武道结合,走出新路,实属难得。不必强求威力,当更重心境淬炼与招式变幻的无缝衔接。至于《梦蝶幻境》,非到万不得已,确应慎用。”
赵知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着是林清晏,他依旧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声音黏糊:
“我啊…吃好睡好,心情就好。《大浸稽天功》嘛,躺着也能练,不急不急…”
“就是最近觉得,疏离场域撑开时,好像没那么圆满了,总有一两个点…嗯…不得劲。”
他比划了一下,也说不清具体哪里不得劲。
李沐风沉吟道:
“《大浸稽天》重‘意’而非‘形’。你之‘不争’,并非真不争,而是与万物韵律相合,故能疏离外扰。”
“觉得‘不得劲’,或许是心境尚有细微挂碍,未能真正‘悬解’?或是内力运转与外界气息交换间,尚有可微调之处?此事需静心体悟,急不得。”
林清晏眯着眼,仿佛又在打盹,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听进去了。
轮到苏南雪,她声音轻柔却清晰:
“我于武学一道,天赋有限,只求强身健体,足以护持病患便可。”
“过去一年,多在精研医术,于《悬解功》与《悬壶脉针》结合之上,略有所得,能更精准疏导患者郁结气血。只是…”
“遇到些极其复杂顽固的毒性或内伤,仍觉力有未逮。”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医者的仁心与忧虑。
“南雪已做得极好。”
李沐风温言道,
“医武结合,非一日之功。你之仁心,便是最好的‘悬解’。”
“至于疑难杂症,天下之大,无人能尽知尽解。尽力便可,不必过于挂怀。”
“闲暇时,可多与云霁探讨,他于内力精微控制及化解异种气劲上,或有独到见解可借鉴于医道。”
苏南雪看向陆云霁,微笑着点了点头。陆云霁也轻轻颔首回应。
接着是阮喃喃,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小脸微红:
“我…我《落英遁形》好像遇到瓶颈了,怎么练都觉得不够快不够轻…内力也长得慢…还有,我好像…不太敢跟人动手…”
她越说声音越小,有些沮丧地低下头。
李沐风鼓励地笑了笑:
“喃喃习武最晚,有此进境已属不易。轻功之道,非一味求快,更重心与意合,身与风融。”
“你心思活络,这是优点,却也易分散心神。当更专注,尝试感知气流变化,而非仅凭体力。”
“《逍遥游心篇》的内功修炼,需持之以恒,水到渠成,急不得。至于与人交手…”
他看了眼陆云霁,
“日后多与你师兄师姐切磋,习惯便好。”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云霁身上。
陆云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他不太习惯这样剖析自己,但在大师兄鼓励的目光和师兄师姐们善意的注视下,还是缓缓开口:
“…武当归来…内力…略有精进。于‘无为’、‘顺势’、‘自在’…略有所悟。然…运用之间…犹有滞涩。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不喜…与人纷争。于…心境…仍有不足。”
他说的简单,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修为提升飞快,但对力量的掌控和运用,尤其是如何克服社恐心境真正发挥出宗师实力,仍是他最大的课题。
李沐风神色郑重起来:
“云霁,你之天赋与悟性,远超同侪,此乃天赐,亦是考验。修为易升,心境难修。”
“‘不喜纷争’并非缺点,我忘忧谷武学本就不倡争强斗狠。然,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反之,身怀利器,而无相应之心境驾驭,亦易生迷惘。”
“你需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并非与人争胜之道,而是守护之道,自在之道。于静中体悟,于动中磨练,不急不躁,方是正途。”
他这番话,语重心长,不仅是对陆云霁说,也是对在场所有人说。
众人皆露出思索神色。
随后,李沐风又根据每人所述,提出了更具体的建议,或推荐某本典籍,或提示某个修炼要点,或分享自身经验。
他因材施教,字字珠玑,令众人受益匪浅。
这场看似随意的“年终总结与展望”,竟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窗外开始飘起细密的雪籽,众人才恍然惊觉时辰已晚。
但每个人心中都仿佛被点亮了一盏灯,对自身未来的道路,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和规划。
雪渐渐大了起来,如鹅毛般漫天飞舞。
众人移步廊下,看着很快又被染白的世界。
李沐风忽道:
“如此大雪,岂能无酒?清晏,将你带来的好酒取一坛来。怀素,弄几个下酒小菜。我等便在这廊下,赏雪小酌,岂不快哉?”
众人轰然叫好。
很快,一个小泥炉便在廊下支起,温着林清晏带来的佳酿。
几样清爽的凉菜和卤味也摆了上来。
众人围炉而坐,赏着院中越积越厚的雪,喝着温热的酒,吃着爽口的小菜,继续着方才未尽的话题,时而争论,时而大笑。
酒至微醺,赵知闲兴起,又取来她的琴,即兴弹奏起来。
琴音不再杀伐,而是带着几分洒脱与欢快,应和着雪落的声音。
阮喃喃和乐乐在一旁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林清晏眯着眼,跟着琴音轻轻打着拍子,也不知是醒是睡。
苏南雪和楚怀素低声交谈着,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陆云霁安静地坐在一旁,喝着杯中温酒,看着眼前的景象。
大师兄的提点犹在耳畔,未来的道路似乎清晰了些,又似乎更加广阔。
但他心中却并无迷茫,反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就像这漫天大雪,看似纷乱,终将覆盖一切,归于纯净与宁静。
他只需,一步一步,走下去便好。
雪落无声,酒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