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北境的烽烟尚未燃至天际，长安城的心脏却在黑夜中迎来了它最剧烈的痉挛。
戌时三刻，宵禁的铜钲早已响过，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朱雀大街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墓道。
然而，这份死寂之下，却是暗流汹涌，无数双眼睛在阴影里窥伺，无数脚步在暗巷中疾行。
博陵崔氏府邸深处，秘库的青铜门无声滑开。
崔仁师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斗篷，取代了平日的宽袍缓带。
他脸上再无半分悠闲儒雅，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和孤注一掷的冰冷。
秘库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几张同样凝重而亢奋的脸——赫然是几位参与密谋的宗室郡王和被渗透收买的关键官员，如刑部侍郎郑元、被崔氏牢牢掌控的城门郎王焕，以及几位领有实权的折冲都尉。
“诸公！”
崔仁师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寒冰，在密闭的石室内异常清晰，“丰州已传来确切消息！太子李承乾，骄狂冒进，率军追击突厥残部，已然中伏，深陷重围！生死不明！此乃天赐良机！”
秘库内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难以掩饰的兴奋低语。一位须发花白的宗室老郡王，眼中闪着贪婪的光：
“崔公，此言当真？太子…当真被困死了？”
“千真万确！”
崔仁师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我们埋在最深处的‘灰隼’，用命送出的消息！李承乾的金帐车驾，已被突厥狼骑围困在野狼谷！程处默的丰州军被死死拖住，丰州大营群龙无首！裴行俭？不过是个靠邪术吊着一口气的废人罢了！此刻，正是我们拨乱反正、涤荡乾坤之时！”
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昏君李世民，宠信佞臣，穷兵黩武！更纵容太子李承乾倒行逆施，打压士族，动摇国本！害死我大哥崔敦礼，致使天怒人怨，边关不宁！今日，我辈正人君子，身受国恩，岂能坐视神器蒙尘？！”
他一把抓起案几上一个蒙着明黄绸布的托盘，狠狠掀开！
下面并非玉玺，而是一卷早已拟好的“清君侧、靖国难”檄文！
猩红的字迹如同凝固的血。
“看清楚了！”
崔仁师抓起檄文，重重拍在桌上，
“这便是大义！这便是我们起事的旗号！清君侧，诛佞臣（暗指长孙无忌等），还朝堂朗朗乾坤！拥立贤德之人（目光扫过那几个宗室），承继大宝！”
那几位宗室和官员，被这赤裸裸的野心和“从龙之功”的巨大诱惑烧红了眼睛，呼吸都粗重起来。
“崔公！你说如何做！我等唯命是从！”
刑部侍郎郑元第一个表态，他掌管部分刑狱，深知今夜一搏，成则公侯万代，败则九族俱灭，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好！”
崔仁师眼中凶光毕露，语速快如连珠，
“兵贵神速！丑时三刻动手！王焕！”
“下官在！”
城门郎王焕出列，他是今夜能否打开长安城防的关键。
“你立刻返回明德门！丑时二刻，以‘紧急军情，朔方断粮，需速调入城’为号，打开明德门！我崔氏八千‘家兵’与赵都尉麾下五百城防军，会立刻接管城门！不得有误！”
“下官领命！”
“郑侍郎！”
“下官在！”
“你即刻持我手令及刑部签押，带人控制住京兆府大牢！里面关押着几个硬骨头的前东宫属官和御史，今夜不能让他们出来搅局！必要时…”
崔仁师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以绝后患！”
“明白！”
郑元眼中闪过狠戾。
“赵都尉、李都尉！”
崔仁师看向那两位掌管部分城防军的折冲都尉，
“你们的人，除了配合王焕夺取明德门，待城门一开，立刻兵分两路！一路由赵都尉率领，直扑皇城西侧安福门！那里由我们的人暗中接应！另一路李都尉，带人封锁皇城东侧各坊市要道，阻止任何可能的援军靠近皇城！尤其是十六卫大将军府邸所在区域，给我堵死！”
“遵命！”
两位都尉抱拳领命。
“至于诸公，”
崔仁师看向那几个宗室和官员，
“立刻回去，发动你们所有能调动的门客、护院、部曲！无需直接攻打宫禁，你们的任务是——在城中各处制造混乱！纵火！散布流言！宣称‘太子已死，突厥破关’，让整个长安陷入恐慌，让十六卫的兵马如同无头苍蝇！同时，给我死死盯住房玄龄、魏征那几个老东西的府邸！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来！”
“崔公放心！定叫这长安城今夜乱成一锅粥！”
宗室老郡王拍着胸脯保证。
“最后，”
崔敦礼目光落在自己身后一名面容阴鸷、气息如同毒蛇的中年男子身上，
“崔七！你带‘影卫’全部人手，随我行动！目标——皇城，承天门！还有…”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骨的怨毒，
“想办法潜入内宫，找到皇后所居立政殿那个位置！控制住！必要时…是钳制李世民最大的筹码！明白吗？！”
“家主放心！影卫死士，万死不辞！”
崔七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诸位！”
崔仁师环视一周，最后举起一杯早已准备好的烈酒，眼神狂热而狰狞，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饮胜！待明日旭日东升，我等便是这长安城，不！是大唐江山的——新主人！”
“饮胜！！”
众人低吼，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摔杯于地！
破碎声在秘库中回荡，如同敲响了乱世的丧钟！
丑时三刻，万籁俱寂。
长安城厚重的明德门，在黑夜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城门郎王焕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强自镇定地站在城楼上。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犬吠，那是约定的信号。
“开门！紧急军情！丰州断粮，押粮队急需入城！快！”
城下黑暗中，一个粗豪的声音焦急地响起，伴随着车马辚辚之声。
王焕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身边几个同样紧张的心腹，咬牙下令：
“快！开城门！放粮队进来！军情紧急，不得延误！”
沉重的绞盘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巨大的明德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入城门洞。
然而，进来的并非什么押粮队！
为首一人，正是崔仁师的心腹家将，他身后是如同饿狼般沉默涌出的崔氏死士和穿着城防军甲胄的叛军！
瞬间便控制了城门洞！
“动手！控制城楼！发信号！”
家将低吼一声，一刀劈翻了门洞内一个尚未反应过来的守军！
惨叫声划破了寂静！
火光猛地从城下燃起，直冲天际！
这是动手的信号！
几乎在明德门火光亮起的刹那！
长安城各处，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皇城西侧，安福门！
值守的旅帅刚被城内的混乱火光分了神，一小队穿着城防军服饰的“士兵”便急匆匆跑到门下：
“将军！不好了！明德门遭袭！乱军入城！快开宫门，放我等进去护驾！”
旅帅大惊失色：
“什么？明德门……”
他下意识地探头张望远方明德门方向的火光。
就在这一瞬间！
那“士兵”队伍中暴起数道黑影！
如同鬼魅般扑上城头！
手中淬毒的短刃精准地割开了值守士兵的喉咙！
同时，城下黑暗中猛地冲出更多崔氏死士和叛军，撞门锤狠狠砸向宫门！
“敌袭——！”
凄厉的警报终于响起，却被城内各处骤然爆发的喊杀声、哭嚎声、纵火声瞬间淹没！
安福门，破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皇城东侧、南侧数个方向，都爆发了激烈的战斗和混乱的呼喊！
崔氏联合宗室、官员豢养的私兵部曲，如同蝗虫般在长安各坊市冲撞，四处点火，疯狂叫喊：
“太子死了！突厥杀进来了！”
“快跑啊！城破了！”
“昏君无道！天罚将至！”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黑夜中蔓延，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惊惶失措，哭喊着奔逃，反而堵塞了街道，让原本应该迅速反应的十六卫兵马寸步难行！
刑部大牢内，郑元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役冲入，不由分说，将几名被关押的前东宫属官和御史强行拖出牢房。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刑部岂敢滥杀朝廷命官？！”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厉声呵斥。
郑元狞笑：
“干什么？送你们上路！要怪，就怪你们跟错了主子！”
他手一挥，
“动手！处理干净！”
惨叫声在阴森的牢狱中回荡。
太极宫，承天门前。
激烈的厮杀正在进行！
羽林卫的将士虽勇猛，但猝不及防之下，面对崔氏蓄养多年的精锐“影卫”死士和叛军不要命的猛攻，防线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宫门在巨大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崔仁师在崔七和几十名顶尖影卫的死命护卫下，站在战团后方，冷冷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象。
他身上溅了几点血迹，眼神却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波动。
承天门，通往太极殿的最后一道屏障！
只要能踏进去，挟持住李世民，大事可定！
“全力进攻！第一个踏进承天门的，赏万金！封侯！”
崔仁师的声音如同魔咒。
重赏之下，叛军更加疯狂！
太极殿。
这座帝国权力的核心殿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之中。
殿内灯火通明，却只有寥寥数人。
李世民身着明黄色的常服，并未披甲，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神色平静得可怕，仿佛殿外那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临死惨嚎声，不过是远方传来的戏文锣鼓。
只有那微微眯起的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锐利寒光，才泄露了这位天可汗此刻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御阶之下，只有两人侍立。
一个是面容沉静如渊的内侍监王德，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另一个，则是身着紫袍、同样平静的长孙无忌。
这位大唐的擎天巨柱，此刻脸上也看不出丝毫惊慌，只是眉头微锁，似乎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报——！”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羽林卫校尉连滚爬爬冲入大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陛下！承天门…承天门快要守不住了！叛军攻势太猛！崔氏的影卫死士…完全不要命！弟兄们…快顶不住了！请陛下速速移驾！”
李世民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玉佩，仿佛那上面有整个世界的地图。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的喧嚣：
“守不住？那就退到两仪门殿廊阻击。朕，就在这里。”
“陛下！！”
校尉惊骇欲绝，还要再劝。
“退下！执行命令！”
长孙无忌沉声喝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校尉看着御座上那如山的身影，又看看长孙无忌，一咬牙，重重磕了个头，转身决绝地冲出了大殿。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唯有殿外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辅机，”
李世民终于放下了玉佩，目光投向殿门方向，那里，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甚至能隐隐闻到随风飘来的血腥气，
“你听…这声音，像不像当年在洛阳城外，王世充困兽犹斗时的哀嚎？”
长孙无忌微微躬身：
“陛下，逆贼猖獗之声，岂能与王世充那等冢中枯骨相比？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了。”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
“呵呵…”
李世民忽然低笑起来，笑声中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
“崔敦礼死了来了个崔仁师…博陵崔氏…五姓七望…好大的手笔！勾结突厥，截杀边将，煽动宗室，勾结武将，收买官员，豢养死士…这几十年来，朕还是小看了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小看了他们吞噬天下的野心！他们以为这江山，是几本破书、几亩薄田就能换来的？忘了这天下，是朕和无数将士，一刀一枪，用血染红的！”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龙吟虎啸，震得空旷的大殿嗡嗡作响！
那平静的外表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帝皇之怒！
就在这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承天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更加狂暴的喊杀声和绝望的惨叫声！
承天门，破了！
嘈杂沉重的脚步声、兵甲铿锵声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逼近太极殿！
火光将殿前广场映照得如同白昼！
人影幢幢，刀枪如林！
为首一人，玄色劲装染血，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崔仁师！
他率领着崔七等一众煞气腾腾的影卫死士，以及部分杀红了眼的叛军和收买的城防军，如同得胜的骄兵悍将，踏过承天门的废墟，气势汹汹地涌到了太极殿那宏伟的丹陛下！
太极殿巨大的殿门敞开着，仿佛在无声地邀请。
崔仁师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殿深处，那个高踞于御座之上的明黄身影，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贪婪和即将掌握一切的亢奋！
他成功了！
他崔仁师，终于走到了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之前！
李家父子？
不过是他登上权力巅峰的垫脚石！
“李世民！”
崔仁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宣告，回荡在广场上，
“你倒行逆施，宠信奸佞，致使天怒人怨，烽烟四起！太子李承乾轻敌冒进，已葬身北疆！此乃天意！今日，我博陵崔仁师，联合宗室贤王、忠义大臣，奉天靖难，清君侧，诛佞臣！你若识相，即刻下诏退位，禅位于贤！尚可保李氏宗庙不毁！否则…”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大殿，声音变得无比狰狞：
“休怪我等不念君臣之情，血洗太极殿！！！”
“血洗太极殿！”
“清君侧！诛佞臣！”
叛军们振臂高呼，杀气冲天！
兵刃的寒光与跳动的火光交织，将太极殿前映照得如同修罗屠场。
面对这逼宫夺位的滔天凶焰，面对崔仁师那刻骨的威胁，御座上的李世民，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任何崔敦礼预想中的惊慌、愤怒或绝望。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即将降临前的死寂海面。
他甚至还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了些，仿佛在等待一位重要的客人，而非索命的叛军。
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丹陛下，为首那个不可一世的崔仁师脸上。
然后，李世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冰山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埋葬深渊的冷酷杀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弥漫至极点的时刻。
李世民平静无波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瞬间盖过了殿外所有的喧嚣与杀伐！
他没有看崔仁师，而是微微侧过头，对着身边侍立的长孙无忌，如同谈论今日天气般随意地吩咐道，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崔敦礼骤然紧缩的心脏上：
“辅机，时辰到了。告诉常何、李君羡他们可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