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仁教授的邀请函来得毫无预兆,却正中扶苏下怀。
一场关于秦史的小型学术研讨会,地点就在历史系那间颇具古意的“春秋堂”。
收到邮件时,扶苏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
这位李教授,像一把藏在丝绒里的古剑,优雅的学术外衣下,锋芒从不轻易示人。
这次主动抛来的“橄榄枝”,扶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是试探的触角,还是攻击的前奏?
研讨会当天,春秋堂内座位呈半圆形摆放,稀稀拉拉坐了约莫二十来人,大多是历史系的研究生和一些对先秦史有钻研的年轻讲师,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和陈年木头混合的沉静味道。
扶苏选了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尽量收敛自身存在感,目光平静地扫过场内几张熟悉的面孔。
考古系的“活宝”张伟冲他挤了挤眼,做了个“看好你哟”的口型;旁边坐着的周悦,则是一贯的安静温和,只是眼神交汇时,传达出无声的关切。
李立仁教授卡着时间点步入会场。
他今日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看到后排的扶苏时,嘴角似乎极不明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铺着墨绿色绒布的主讲桌前,清了清嗓子,温润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感谢诸位拨冗莅临。”
开场白是标准的学术腔调,滴水不漏,
“秦史研究,历久弥新,犹如一面棱镜,总能折射出不同的治理光谱。”
他的话语如同精心打磨的玉石,温润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尤其秦帝晚年,其治国思想的微妙转向,以及继承人选这一攸关国本的问题,更是迷雾重重,引人深思。”
扶苏的心微微一沉,开场便直指要害,这绝非漫谈的姿态。
李立仁接下来的阐述,如同在平静的学术湖面下投入一颗颗冰冷沉重的石子。
他侃侃而谈商鞅变法,语气充满欣赏:
“徙木立信,一诺千金,法令一旦颁布,贯彻到底,无论贵胄平民,触之即刑。商君之法,其雷霆手段,其立竿见影之效,实为帝国崛起之基石。”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扶苏的方向,
“此等刚毅决断,塑造了秦魂。”
话题自然过渡到李斯。
“李斯相国,”
李立仁不吝赞誉,
“其焚书议,其尊法抑儒之策,后世或有非议,然不可否认,此举在帝国统一伊始,对于凝聚思想、消除异声、确保中央集权政令畅通无阻,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他用食指轻轻叩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带着某种压迫感,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效率,有时是生存与毁灭的关键抉择。”
讲堂里一片寂静,只有李立仁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回荡。
扶苏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同学呼吸变得轻微,显然被李教授的权威气场所慑。
他不动声色地坐着,指尖却在膝盖上轻轻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在触摸两千年前那些冰冷的竹简纹理。
李立仁的话,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心中最深的痛处与坚持。
“及至始皇晚年,”
李立仁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追溯历史谜团的意味,
“陛下雄才大略,深谙守成之难,更甚于创业。其对继承者的考量,恐非仅仅依循长幼嫡庶之礼法。”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如同在拨开一层层厚重的历史尘埃,
“诸位试想,一个经历了六合横扫、深知权力残酷本质的帝王,一个深惧身后基业动摇的统治者,其内心真正期盼的,究竟是一位以‘仁’为先的守成之君---”
话音在此微妙地停顿,恰到好处地营造出巨大的悬念,整个春秋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并未直接点出“胡亥”的名字,但那未竟之语如同毒蔓般在每个人心头缠绕。
他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还是一位能完美继承其铁血意志,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确保帝国秩序永固的继承人?”
这最后一句反问,像一把无形的锤子,重重砸在扶苏的心坎上。
父亲晚年那日益深重的猜忌,那份源于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对权力失控的恐惧,还有赵高那张谄媚笑容下深不见底的野心,无数画面碎片般冲击着扶苏的脑海。
李立仁的暗示,不仅是学术上的挑衅,更是将利刃捅向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伤疤,对父亲最终抉择的痛彻心扉的质疑!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胸腔涌上喉咙!
扶苏几乎能听到自己指节因用力紧握而发出的轻微咔响。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暂时压制住了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
不能冲动!
此刻拍案而起,只会正中对方下怀,显得气急败坏,毫无风度。
他必须用更强大的力量反击。
李立仁似乎很满意自己所制造的压抑氛围,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加深了。
他继续推进,语调变得更具批判性,矛头直指儒家推崇的仁政:
“后世每言秦之速亡,辄归咎于严刑峻法,殊不知,恰恰是始皇崩后,继位者未能秉持其‘刚毅果决’之风,导致了权力交接的混乱与妥协,最终动摇国本。”
他目光锐利地锁定扶苏,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
“空谈仁义,犹如在湍急的漩涡中投掷浮木,徒劳无功。尤其在帝国崩解的危局之下,唯有强大的、毫不妥协的集权意志,方能挽狂澜于既倒。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剩下的话不言而喻——扶苏所代表的“仁政”,就是那无用的浮木,是导致悲剧的软肋!
话音刚落,春秋堂内一片死寂。
李立仁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穿透人群,牢牢钉在扶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衅。
那目光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推崇的软弱,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后排一个带点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闷:
“李老师,按您这思路,难不成现代公司hR也得学秦律,迟到一次直接扣光全年绩效外加剃光头游街示众?”
说话的是考古系的张伟,他一脸“我很好奇”的表情,
“那画面太美,不敢想啊。”
虽然知道他是在试图缓和气氛,但这不合时宜的幽默,却像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溅入了一滴水。
旁边的周悦紧张地拉了拉张伟的衣袖,示意他别火上浇油。
“噗——”
角落里有学生没忍住笑出了半声,又赶紧死死憋住,脸涨得通红。
李立仁教授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眉头微蹙,显然对这打断学术严肃性的插科打诨极为不悦。
他维持着涵养,语气却冷硬了几分:
“这位同学,请勿混淆历史语境与现代职场。我们探讨的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确保庞大帝国机器高效运转的深层逻辑。”
他不再理会张伟,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扶苏身上,带着更强的逼迫感,
“扶苏同学,你对秦末权力更迭与帝国崩解的深层原因,想必也有独到见解?特别是关于那位未能有效继承始皇铁腕意志的长公子扶苏,以及他所秉持的‘仁政’理念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一句“长公子扶苏”,被他清晰地吐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巨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春秋堂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扶苏。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李立仁这是图穷匕见,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张伟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缩了缩脖子,担忧地看向扶苏。
扶苏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仿佛刚才所有的锋芒与暗刺都未能伤他分毫。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到骤然凝聚的寒星。
“李教授学识渊博,鞭辟入里,令人敬佩。”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的空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对商君、李相的贡献,晚辈亦不敢妄自菲薄。”
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尽显君子之风。
李立仁眉头微挑,似乎在揣摩他这谦逊之后的意图。
扶苏话锋一转,如同静水深流下的暗涌骤然翻腾:
“然而,”
这两个字说得清晰而有力,
“教授推崇‘效率’,却似乎选择性忽略了其背后累累的白骨与血腥!商君车裂,固然震慑不法;韩非鸩杀,亦显出庙堂倾轧之残酷!秦律严苛,路有饿殍而无人敢拾遗金,此等‘高效’,以万民为刍狗,难道便是治国大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之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听众的心上:
“治国非锻铁,民非顽石!”
这两句如同惊雷炸响!
春秋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他话语中蕴含的磅礴力量与悲悯情怀所震撼。
李立仁脸上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断节奏的惊愕和阴沉。
张伟和周悦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平时温润如玉的扶苏。
扶苏目光如电,直视着李立仁镜片后那双骤然收缩的眼睛,毫不退避:
“秦之速亡,根源何在?非因仁政未曾施行,恰是因焚书坑儒、严刑峻法榨干了民心,失了抚育万民之本心!”
“阿房宫未成,骊山陵已起,戍卒叫,函谷举!民心如川,可载舟,亦可覆舟!此非空谈仁义,乃千古颠扑不破之至理!”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气势如同山岳拔地而起,将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的责任感融为一体:
“今之华夏,法治为基,此乃现代国家治理之基石,不可动摇。然,法治之外,更需仁政为魂!仁者爱人,以百姓心为心!”
“唯有法治之刚与仁政之柔相辅相成,方是长治久安之道!若只一味追求所谓雷霆万钧的‘效率’,漠视生民之艰辛,无视人性之光辉,纵能逞一时之强,终不过是筑于流沙之上的高塔,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他的声音回荡在堂内,充满了穿越两千年的洞见与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责任感。
扶苏的声音落下,春秋堂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不再是李立仁掌控下的压抑,而是被一种更宏大、更悲悯的力量所笼罩后的震撼与沉思。
许多学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眼神灼亮地看着讲台方向。
张伟张着嘴,无声地做了个“牛逼”的口型,周悦则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敬佩。
李立仁教授站在原地,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扶苏那番集古今智慧于一体的犀利驳斥,尤其是那句石破天惊的“治国非锻铁,民非顽石”,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精心构筑的学术堡垒。
他精心挑选的案例和逻辑链条,在对方融合古今的宏大视野和对民心本质的深刻洞察面前,显得冰冷而狭隘。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想找出扶苏论述中的破绽,但脑中那些引以为傲的史料此刻竟有些混乱。
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用食指叩了一下讲台,发出沉闷的响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扶苏的反击,精准、磅礴,直指核心,让他一时找不到有效的着力点。
“好!”
角落里不知是谁,压抑不住激动,低低喊了一声,随即又赶紧闭嘴。
但这声短促的喝彩如同落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打破了沉寂。
一些年轻讲师交换着兴奋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精彩!历史照进现实,这才是读史的意义!”
一个戴着眼镜的讲师小声对同伴说。
“李教授这次怕是踢到铁板了。”
另一个研究员摇头感慨。
“扶苏学长太帅了!”
后排一个女生小声对同伴嘀咕,眼里全是星星。
李立仁显然听到了这些议论,他的脸色由阴沉转为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岩石。
他猛地抬手,止住了台下的嗡嗡声,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强硬:
“扶苏同学!”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恢复了教授的威严,却掩饰不住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急促,
“历史研究,讲究实证!你口口声声‘仁政’、‘民心’,如何量化?如何证明其‘效率’高于法家之策?”
“至于秦亡之因,史学界众说纷纭,岂是你一句‘失仁’便可定论?未免过于理想化、过于想当然了!”
他试图用学术规范和“理想化”的大帽子重新夺回话语权,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扶苏。
扶苏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仿佛预料到这最后的反扑。
他没有再坐下,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株松柏:
“李教授所言极是,历史研究首重实证。”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实证不仅在于冰冷的律令条文和宫廷档案,更在于万千黎庶的命运轨迹和那一声声被史册湮灭的嗟叹!”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陈胜吴广大泽乡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绝非孤例,而是天下苦秦久矣,积怨沸腾的总爆发!”
“统一六国仅仅十余载,六国故地烽烟遍地,此等席卷天下的反抗浪潮,若无长期积累的民怨作为燃料,岂能点燃?”
“董仲舒云:‘秦,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此非理想化,而是历史循环中血泪斑斑的教训!”
“‘失仁’二字,看似宽泛,实则是无数具体而微的残酷现实——繁苛的徭役,沉重的赋税,无边的刑狱,堵塞的言路——共同编织的催命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沉凝有力:
“至于效率,教授似乎混淆了概念。令行禁止、道路不拾遗是效率;但耗尽民力、二世而亡,这究竟是高效的体现,还是最大的失败?”
“‘效率’若无‘可持续’,若无‘得民心’作为根基,不过是加速奔向悬崖的烈马!孰高孰低,历史已给出冰冷的答案。若教授非要量化‘仁心’的价值”
他微微一顿,语带一丝冷峭的锋芒,
“不妨去问问长平坑卒的累累白骨,去听听孟姜女哭倒长城时的悲声——那代价,便是最沉重的刻度。”
这辛辣而悲怆的质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李立仁的脸色瞬间煞白,仿佛被人当面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精心构建的学术堡垒,建立在冰冷的“效率”基石上,此刻却在扶苏充满历史悲悯和现实温度的质问下,轰然坍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呃”声,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扶苏引用的史料和那深入骨髓的悲悯,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他推崇的“高效”背后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底色。
他引以为傲的学术逻辑,在“民为邦本”的朴素真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冰冷!
这场学术的短兵相接,胜负已判。
研讨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李立仁教授几乎是强撑着宣布了结束语,声音干涩嘶哑,脸上维持着学者的镇定,但那份僵硬和不自然,连最迟钝的学生也能察觉出来。
学生们鱼贯而出,低声讨论着刚才那场堪称巅峰对决的交锋,兴奋与震撼写在每个人脸上。
张伟还想凑过来说什么,被周悦及时拉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现在不是时候。
扶苏有意落在最后,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动作从容不迫。
他需要平静一下心绪。
方才全力反击,引动了太多尘封的情绪,指尖甚至还在微微发凉。
春秋堂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他,以及讲台上默然站立、背对着门口的李立仁。
就在扶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一个身影无声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立仁不知何时已走下讲台,站在了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高大的身影在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一道阴影,如同蛰伏的猛兽。
“扶苏同学。”
李立仁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温润的学者腔调,也不复方才讲台上的急促僵硬,而是一种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沉缓。
他脸上那些公式化的表情仿佛面具般剥落,露出了底下深潭般的探究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锋芒。
扶苏停下脚步,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好学深思的学生的疑惑:
“李教授?您还有指教?”
李立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扶苏脸上细细刮过,仿佛要穿透皮相,看到骨子里去。
他的视线尤其停留在扶苏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上,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安或伪装。
“指教谈不上。”
李立仁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冷得如同冰窟,
“只是扶苏同学今日的见解,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一字一顿:
“你对于那位‘长公子扶苏’的理解,其深度,其角度---”
他刻意停顿,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射在李立仁的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愈发浓重的阴影里,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明暗分割。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此刻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极具穿透力的锐利寒光,牢牢锁定扶苏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仿佛,亲身经历。”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地,却重逾千钧!带着赤裸裸的暗示与毫不遮掩的威胁!
扶苏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仿佛漏跳了一拍。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后细微的汗毛在这一瞬间竖立起来。
这句话绝非偶然!
李立仁,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或者,他是在试探什么?
他背后的人是赵高吗?
然而,两千年的生死淬炼,早已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刻进了他的骨髓。
扶苏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些许困惑和认真思索的学生模样。
他甚至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努力理解教授这句过于“感性”的评价背后的学术深意。
“李教授过誉了。”
扶苏的声音平稳如初,甚至还带着一点年轻人被师长赞赏后的谦逊腼腆,
“晚辈只是多读了几本书,有些想法比较跳脱罢了。至于‘亲身经历’---”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温和又有点无奈的苦笑,
“您这可真让学生惶恐了,只能说,历史人物有时读得深了,代入感是会强一些。”
他的应对无懈可击,如同最温润也最坚韧的玉石。
李立仁紧紧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的伪装一层层剥开。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的压力弥漫在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
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李立仁脸上的线条忽然微微松动,那抹诡异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次浮现,却比刚才更深沉难测。
“代入感?很好。”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意味深长,
“不过,扶苏同学---”
他稍稍拉长了尾音,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扶苏紧绷的神经上,
“读史,尤其是读那些被层层纱幔遮掩、被胜利者肆意涂抹的宫廷秘史,光靠代入感,恐怕远远不够。”
他向前又逼近了极其微小的一步,那种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低沉的声音如同贴着扶苏的耳廓响起:
“你可知,有些被埋葬在时间尘埃下的真相,远比史书上那寥寥几笔记载的残酷百倍?”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扶苏记忆深处最黑暗、最血腥的那扇门!
沙丘行宫病榻前父亲浑浊而复杂的眼神,诏书上那冰冷的、截然不同的字迹,赵高那如同毒蛇般粘腻的耳语,还有蒙恬大哥那难以置信、最终化为悲愤与绝望的怒吼。
无数被封印的、染血的画面碎片轰然翻涌!
剧烈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扶苏的瞳孔,在听到“残酷百倍”四个字时,控制不住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尽管只是一瞬间,快到几乎无法捕捉,但那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骤然熄灭又亮起的火星,清晰地落入了李立仁鹰隼般锐利的眼中!
一丝极其隐晦、如同毒蛇得逞般的满意光芒,飞快地掠过李立仁的眼底,快得稍纵即逝。
“呵呵”
李立仁低沉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在空旷起来的春秋堂里回荡,阴冷得如同夜枭怪鸣。
他不再看扶苏,仿佛刚才那番充满威胁与暗示的话语只是随口一提的学术感慨。
他挺直了脊背,重新戴上了那副儒雅权威的面具,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更深沉的黑暗:
“年轻人,好好读史吧。历史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得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不变的步伐,径直从扶苏身边走过,那深灰色的西装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涌来的暮色里,像一个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幽灵。
春秋堂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扶苏一人独立于空旷之中。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光影。
空气中,那股冰冷的威胁感和浓郁的血腥历史气息并未随着李立仁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紧紧缠绕着扶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深处,两千年前咸阳宫的烽烟仿佛与此刻窗外降临的黑暗无声交融。
亡者的獠牙,终于不再隐藏于历史的尘埃之下,而是带着腥风血雨的寒意,森然显露。
这场跨越时空的智斗,方才真正揭开它血腥而残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