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夏末的暴雨骤然倾盆,豆大的雨点如密集鼓点捶打着藏书阁古老的青瓦,轰鸣声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阁内光线被厚重的雨帘吞噬,唯余苏渺案头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圈住一方静谧。他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鼻尖几乎触碰到几页泛黄脆薄的残卷,清俊的侧脸在光影里专注得近乎虔诚,却也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连日来同窗刻意的疏远与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重量。唯有眼前这些沉默千年的古老文字,能给他片刻喘息。
残卷是昨日在书架底层蒙尘木匣中的意外所获。纸张边缘焦黑卷曲,虫蛀点点,墨迹晕染,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齑粉。其上并非经史,而是用一种扭曲如蝌蚪、罕见至极的符文书写。苏渺修长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他屏息凝神,那些怪异符号在他眼中奇异地分解、重组,如同沉睡的血脉记忆被悄然叩醒。
“星隐…祭坛…地脉…引灵…” 他无意识地低喃,声音轻如叹息,融在雨声里。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处被污渍覆盖的关键字眼,试图辨析那模糊的笔画。就在心神全然沉浸、指尖即将落下的刹那——
“砰!”
藏书阁沉重的门扉被一股蛮力猛然撞开!湿冷的腥风裹挟着雨珠呼啸而入,粗暴地撕碎了阁内的静谧。几盏本就微弱的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光影在高耸书架间投下张牙舞爪的鬼影。
“哟!这不是我们‘博古通今’的苏大才子吗?” 一个浸满恶意的讥诮嗓音刺破雨幕。陈禹领着四五个锦袍学子堵在门口,雨水顺着他们的油纸伞滴落,洇开一片深色水痕。陈禹的目光如淬毒的匕首,精准剜向角落里的苏渺,嘴角噙着狞笑:“躲在这耗子洞里,又在琢磨什么见不得人的‘孤本’?该不会…是偷来的吧?毕竟,” 他故意拔高音量,字字如刀,“一个连血脉亲缘都斩断的‘灾星’,做出什么腌臜事,都不稀奇!”
轰——!
“灾星”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渺最隐秘的伤疤。冰天雪地的绝望、至亲厌弃的冰冷,瞬间将他淹没。他身体微晃,脸上褪尽血色,比案上残纸更惨白。下唇被死死咬住,一丝铁锈腥气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喉头的翻涌与眼前的昏黑。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以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挺直那单薄却不肯弯曲的脊梁。然而,那双望向陈禹的眼睛,再也无法掩饰其中惊涛骇浪般的惊痛与悲凉,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幼兽。
“陈禹!” 一声清越断喝,裹挟着压抑的怒火,骤然在陈禹身后炸响,竟盖过了滂沱雨声。
众人惊惶回首。只见谢临不知何时已斜倚在门框另一侧,半旧的靛蓝劲装湿了大半,紧贴出利落身形。惯有的玩世不恭消失无踪,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眯,寒光凛冽,如淬冰的刀锋,直刺陈禹面门。
“小爷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在这儿满嘴喷粪,污了圣贤地的清净?” 谢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混不吝狠劲。他慢悠悠直起身,湿靴踏在干燥地板上,留下清晰水印,每一步都似踩在陈禹紧绷的神经上。他看也不看苏渺,目光只锁着脸色骤变的陈禹。
“你…谢临!少管闲事!这是我们书院内部事!” 陈禹色厉内荏地喝道,气势却已泄了大半。
“哦?” 谢临挑眉,唇角勾起冷峭弧度,语气轻飘如羽,“内部事?那正好,小爷闲得骨头痒,也听听你们怎么‘内部解决’。” 他踱至苏渺与陈禹之间,看似随意一站,却如一道无形屏障将苏渺护在身后阴影。这才飞快侧首瞥了一眼:少年惨白的脸色、紧抿的唇线。谢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扫过案上那异常古旧的残卷,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锐利探究。
“你…你想怎样?” 陈禹被看得头皮发麻。
“不想怎样。” 谢临忽地笑了,那笑容却无半分暖意,邪气森然。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大的青玉药瓶,暗红瓶塞诡异。“新配了点小玩意儿,专治嘴贱心毒。听说陈公子火气旺?巧了,保管药到‘病’除,让你以后说话…都带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他指尖灵活地把玩玉瓶,瓶身在昏光下流转不祥微芒。
“你敢!” 陈禹面无人色,踉跄后退。跟班们抖如筛糠。
“你看我敢不敢?” 谢临笑容不变,眼神却冷得掉冰渣,向前逼近一步。空气凝固,只剩粗重喘息与窗外雨声。陈禹冷汗涔涔,嘴唇哆嗦,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藏书阁乃清修之地,何时成了市井喧哗之所?” 一个温润平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如清泉击石,打破了死寂。
顾砚撑一柄素雅青竹伞,静立门口。月白常服纤尘不染,雨水沿伞骨滑落,溅开细小水花。他脸上温雅笑意依旧,目光却如深潭静水,缓缓扫过面如土色的陈禹几人,最终落在谢临和他身后低垂着头的苏渺身上。当触及苏渺案头那异常古老脆弱的残卷时,顾砚温润的眼眸深处,一丝讶异与深思如涟漪般荡开。
“顾…顾师兄!” 陈禹如见救星,慌忙行礼欲辩,“是苏渺他藏匿…”
“陈禹。” 顾砚温和打断,声音不高,却令陈禹瞬间噤声,寒毛倒竖。“令尊陈侍郎,上月因‘明察秋毫’、‘处事公允’,刚得吏部考功司优评。你身为陈府公子,言行举止,更当为父分忧,为家门增光。在书院圣贤之地,搬弄是非,污蔑同窗,甚至妄议他人至亲…这,便是你陈家的门楣家风?”
语气依旧平和,字句却重逾千钧。搬出其父官声,直指其辱没门庭,比任何呵斥都更具摧毁力。陈禹的脸由白转青再涨红,冷汗如浆,一个字也吐不出。
顾砚不再看他,转向谢临颔首:“谢兄亦在。雨势甚急,不如移步‘澄心斋’饮杯热茶?” 巧妙递出台阶。
谢临脸上戾气瞬间敛去,又挂上那副懒洋洋的笑,随手将青玉瓶揣回怀中。“顾首席相邀,敢不从命?” 他笑嘻嘻应了,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案头残页与苏渺苍白的脸。
顾砚这才看向阴影里的苏渺,眼神温润中带着清晰关切:“渺…苏师弟,” 他及时改口,维持礼数,“雨大天寒,莫要久坐,谨细着凉。若有疑难,随时可来寻我。” 温声如兄长关怀幼弟。随即目光转向陈禹几人,虽无厉色,却自有威压:“都散了吧。再有违书院清誉、伤害同窗之举,定依院规严惩。”
陈禹几人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冲入雨幕,转瞬被密集雨线吞没。
喧嚣散尽,藏书阁重归空寂,唯余雨打屋檐的单调回响。
谢临几步跨到案前,大大咧咧伸手就去抓残卷:“啧啧,什么破烂值得你…” 话音未落,苏渺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护住!两人指尖在空中一触即分。苏渺指尖冰凉如雪,谢临却觉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刺了一下,心头莫名一悸。
苏渺迅速收手,低声道:“…抱歉,谢兄。此物…太脆。”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谢临若无其事蹭了蹭指尖残留的冰凉,撇嘴:“行行行,不碰你的宝贝破烂。” 他嘴上嫌弃,目光却在那些蝌蚪符文上多停了一瞬,尤其是一个残缺的星辰环绕山岳图腾,莫名眼熟。念头稍纵即逝。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粗陶小罐,“啪”一声拍在苏渺面前案上,震得孤灯火苗乱跳。
“喏!看你那张脸白得跟纸糊的似的,别死这儿吓人!自己抹!” 谢临粗声粗气命令,眼神却飘向别处,“清心散,凝神的,省得被阿猫阿狗气厥过去!” 说完不等反应,朝顾砚摆手,“顾首席,茶改日!这雨聒噪,小爷找地儿挺尸去!”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卷出藏书阁,投入茫茫雨帘,身影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顾砚望着谢临消失方向,无奈摇头,眼底却有一丝了然笑意。他撑着伞走到案前,并未看那残页,只将手中备用的素色油纸伞轻轻放在苏渺手边。
“不必理会闲言碎语。” 顾砚声音温和而坚定,如暖流注入寒潭,“你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渺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上。“伞拿着。早些回去。若心中烦闷,明早‘观云亭’晨露新茶,我等你。”
没有追问,没有冗言,只留下一把伞,一个邀约,一句重逾千钧的肯定。说完,青竹伞在雨中撑开一片安稳天地,顾砚从容步入雨幕,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藏书阁彻底沉寂。风雨声被厚重木门隔绝在外,阁内唯余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苏渺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脱力般坐回椅中。掌心传来黏腻刺痛,摊开手,四枚清晰的月牙血痕嵌在掌心。方才那锥心寒意似乎被顾砚温润的话语和谢临粗鲁别扭的药罐驱散些许。
他拿起粗陶小罐,拔开塞子,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奇异的宁神之力。小心挑了一点淡青药膏涂抹伤口,清凉瞬间压下了灼痛。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几页残破的纸页。昏黄灯下,“星隐”、“祭坛”、“引灵”字眼与那残缺的星辰山岳图腾,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幽幽散发着神秘气息,无声地召唤着他。
指尖再次拂过古老字符,冰凉触感蔓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心底悄然滋生,并非恐惧,而是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共鸣。这些破碎的文字,如同沉睡的密钥,正固执地试图开启一扇尘封在他灵魂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门扉。
风雨不知疲倦地捶打窗棂,呜咽如幽魂低泣。阁内烛火昏黄,将苏渺孤寂的身影长长投在身后书架上,与沉默典籍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阴沉天幕!瞬间将昏暗的藏书阁映得亮如白昼!狰狞的电光透过高窗,在书架间投下扭曲怪影,也将苏渺和案上残卷暴露无遗!
就在这电光石火、万物皆明的刹那!
苏渺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藏书阁最深处,一排堆满蒙尘舆图的巨大书架顶端阴影里,一道模糊人影!
那人影仿佛与黑暗共生,若非这瞬间强光,绝难察觉!惊鸿一瞥间,苏渺只来得及看到一袭深色斗篷,兜帽低压,面容尽掩。唯有一缕…月光般的银丝?从兜帽缝隙悄然滑出,在刺目电光中闪过一道冰冷诡芒!还有…兜帽阴影之下,转瞬即逝的、深渊般的紫色寒光!那目光,冰冷、幽邃,如同穿透亘古的凝视,正精准地、毫无温度地…锁定在他身上,锁定在他指下那几页脆弱的残卷之上!
轰隆——!!!
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劈裂山峦的恐怖惊雷!雷声滚滚如远古巨兽咆哮,震得藏书阁梁柱簌簌颤抖,灰尘簌簌而落!
烛火在雷声中疯狂挣扎,几近熄灭!
苏渺的心脏狂跳欲裂!一股比陈禹恶语更甚百倍的冰冷寒意瞬间攫住全身!他猛地抬头,死死盯向书架顶端阴影!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方才那惊悚一幕,只是雷电交加下,一个令人心悸的、转瞬即逝的噩梦残影。
雷声的余威还在天地间隆隆回荡,震得人心魂难安。
烛火终于稳定下来,微弱的光芒重新笼罩书案。
昏黄的光晕里,那几页记载着“星隐”秘辛的残卷,静默无言。纸页上扭曲的蝌蚪符文,在摇曳的光影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低语,散发着更加幽深诡秘、引人坠入深渊的气息。
是谁?
那冰冷的目光…是为他而来?还是为…这些纸?
窗外的雨,疯了似的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