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烛火熄灭。苏桐搁下笔,指尖在案上停了一瞬,才觉出肩颈僵硬。她缓缓吸了口气,喉间有些发紧,像是连日未歇积下的风寒已悄然入体。她抬手抚了抚额角,目光落在昨夜值夜的宫女留下的茶盏上——杯沿有唇印,边沿一圈泛着淡淡的黄渍。
那宫女咳了三声,却无人问津。
她静坐片刻,唤来贴身侍婢:“取热水、皂角、干净布巾来。”
侍婢迟疑:“大人刚歇下,不如先躺一会儿?”
“不必。”她说,“就在这里。”
不多时,铜盆端至殿中。苏桐卷起袖口,将双手浸入温水,细细搓洗指缝、掌纹,再用布巾蘸皂角擦过手腕与脖颈。她换下贴身内衫,披上一件素白细麻新衣,动作不疾不徐。洗毕,她将湿布拧干,搭在盆沿,声音不高:“你们可知,为何我每日必如此?”
四周宫女低首站着,无人应答。
“非为洁净好看。”她环视众人,“而是防病。手沾污物后触食、揉眼、抓脸,疫气便入体内。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每月都要咳嗽几日?又有多少人腹痛卧床,请医不断?”
一名老宫女低声开口:“贵人金贵,我们粗使之人,哪能讲究这些?脏些累些,命还在便是福。”
苏桐不恼,只道:“那你可愿少病几日,多拿几份月例?若一日能安稳当差,不必蜷在偏房里发抖,你愿不愿试一试?”
老宫女抿唇,未语。
苏桐转身命人取来两碗米汤,一碗严实盖好,一碗敞开置于廊角阴处。她指着说道:“三日后,你们来看这两碗有何不同。”
起初众人不解,只当是贵人一时兴起。可第三日清晨,那碗敞口米汤已生出黑点,爬满蛆虫,气味腥腐;而封盖的一碗仍清澈如初。
她立于廊下,当众揭盖:“你们的手,若摸过这样的东西,再去端饭送药,会如何?太医署上月记录,宫中四十七名宫女请病假,多因发热、腹泻、咳嗽不止。这不是命苦,是可避之灾。”
她顿了顿,声音平缓却不容置疑:“从今日起,每五日安排一次热水沐浴。每人配两套替换衣物,由内务省登记发放。澡房设在西偏院,辰时至午时开放,轮班前往。不愿去的,我不强求。但若因此染病,太医署将不再优先诊治。”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皱眉,有人低头沉思。那老宫女站在人群后,攥着袖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第一轮沐浴开始时, 只有极少数几人前往。她们抱着衣物,脚步迟疑,进去不过片刻便匆匆出来,脸上带着羞窘与不安。有人只是用水沾了沾手臂,草草了事。
苏桐并未责骂。她在巡查时看见一个年轻宫女蹲在角落,用冷水抹了把脸就算完事。她走过去,轻声问:“你在家时,母亲可曾教你勤洗手脚?”
那宫女怔住,眼圈忽地红了。
“她总说……身子是父母给的,糟蹋不得。”她低声道。
“那你如今这般待自己,她若知道,会不会心痛?”
宫女垂下头,泪水滴进盆中。
次日,她主动去了澡房,洗得认真。出来时,头发还冒着热气,脸上泛着久违的血色。
苏桐见了,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这是艾叶与苍术做的香袋,挂在腰间或枕下,能驱湿避秽。不是赏你听话,是劝你爱惜自己。”
消息渐渐传开。有人发现,那些按时沐浴、更换衣物的同伴,确实不再整日咳嗽,夜里也不再因腹痛醒来。更有人注意到,苏桐身边侍奉的宫女,个个面色清亮,手脚利落,从未见谁卧床不起。
到了第十日,轮浴名单外竟有人主动前来询问是否还能加名。第十五日,西偏院澡房不得不延长开放时辰。第二十日,内务省报称,替换衣物已不够分发,请求增制。
苏桐批了条子:“照需供给,记入常例开支。”
一个月后,太医署呈来新报:本月宫女请病假人数降至十九人次,无一人高烧不退,亦无传染之症蔓延。原本常见的风寒、痢疾、皮肤溃烂等病症大幅减少。
消息未张扬,却像春雨渗土,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宫女开始留意自己的衣饰整洁,饭前洗手成了习惯,甚至私下互相提醒:“莫忘了明日轮你去洗澡。”
一日午后,苏桐正在院中翻阅田亩核查的回文,几名宫女捧着洗净晾干的衣物走过。她们脚步轻快,彼此低声笑语。路过她身边时,齐齐停下,躬身行礼。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大人……我们想问问,这香袋,还能再领一个吗?家里姐妹也想戴。”
苏桐抬头,看了她一眼,点头:“明日来领,每人一个。若家中亲眷患病,也可来取药方,我让医官写成浅白话本,你们带回去念。”
那宫女眼睛亮了起来,连连道谢,退下时几乎小跑着离开。
黄昏时分,两名年长宫女并肩而来,手中提着竹篮。里面是几块新裁的细布,还有一小捆晒干的艾草。
“这是我们凑钱买的。”一人说,“不知能不能请您身边的姐姐教我们怎么缝香袋?我们也想自己做。”
苏桐放下手中文书,起身走到廊前:“可以。明日起,每逢沐浴日的第二日午时在此教授。谁愿学都可前来学习。”
风拂过庭院,桂树梢头轻轻摇曳。夕阳落在青砖地上,映出她长长的影子。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身后却已有脚步声陆续靠近——不是奉命传话,也不是例行值守,而是几个穿着整齐新衣的宫女,静静候在院门外,等着明日的课程开始。
夜幕渐临,灯影初上。苏桐坐回案前,翻开新的简报,眉头微蹙。边境急信尚未拆封,田亩清核仍有阻力,朝中暗流仍在涌动。
但她此刻没有立刻启封。
她伸手摸了摸袖中剩下的香袋,指尖触到粗糙的针脚——那是昨夜一名宫女悄悄塞给她的,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个“安”字。
她将其轻轻放在案角,执笔蘸墨,在一页空白纸上写下:
**身净则神清,民安则国稳。**
笔尖落下时,窗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边。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大人,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学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