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落在案角，苏桐抬手拂去袖口沾上的白屑。方才那场对峙已过去半个时辰，学堂里重新响起孩子们清亮的读书声。她站在讲台边，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些孩子会算账了，能看懂律条，敢提出疑问。可他们的眼神还是太紧，说话时肩膀微缩，写字时手指僵硬。她教他们明理，却忘了让他们学会舒展。
下课铃响，春桃进来收拾教案。苏桐叫住她：“你去查一查，宫里有没有会弹琴的老嬷嬷，或者擅画的女官？再问问尚仪局，有没有教过导引养生的师父。”
春桃愣了一下：“娘娘是想……开新课？”
“不止是开课。”苏桐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几个小皇子追闹跑过，“他们该学些别的了。”
当天傍晚，她在灯下摊开一张素纸，提笔写下《六艺新诠》四个字。乐以养心，书以立形，射以正志，御以知变——这些古训不该只挂在墙上。她要把它们变成孩子们能听、能画、能跳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她将草拟好的课程表递给春桃：“从下周开始，每日辰时初刻设半个时辰‘艺启课’，轮着上音乐、绘画和体操。先试一个月。”
“体操？”春桃念出这个词，觉得新鲜。
“就是活动身子的法子。”苏桐解释，“我教他们拍手踏步，伸展腰背，不为强身，只为让脑子清醒。”
春桃点头记下。临走前问：“要不要报给皇上知晓？”
“等第一堂课上了再说。”
第三日，苏桐亲自上了第一节律动课。她站在院中空地，让孩子们围成一圈。
“把手举起来，跟着我做。”她抬起双臂，缓缓上扬，“吸气——手臂像树枝一样长向天空；呼气——慢慢落下来。”
孩子们照做，动作笨拙却认真。有个小公主差点绊倒，引来一阵笑，苏桐也笑了：“摔了不怕，再来一次就行。”
她带着他们拍掌打节拍，左三下，右三下，中间加个跺脚。节奏简单，但大家都红了脸，喘着气，眼睛亮亮的。
回屋时，玄烨宸正坐在廊下喝茶。
“听说你在教孩子跳舞？”他抬头问。
“不是跳舞。”苏桐在他对面坐下，“是让他们动一动。整天坐着写字，血脉不通，精神也倦。”
玄烨宸放下茶盏：“你倒是想得远。”
“我只是觉得，一个完整的人，不该只会背书。”她说，“他们会哭会笑，也该会唱会跳。心打开了，脑子才转得快。”
玄烨宸沉默片刻：“你想请外面的人来教？”
“宫里资源有限。”苏桐取出一份名单，“民间有位琵琶女柳娘，曾为戏班首席，技法纯熟；画院有个老画师陈砚之，虽被革职，但笔力深厚；还有城西武馆的教头林冲，擅长少儿拳法入门。”
玄烨宸翻看履历：“外人入宫不易，尤其是教皇子公主。”
“我知道规矩。”苏桐说，“所以我只想先请柳娘来试讲一节。若孩子们喜欢，再议后续。不会让她接触核心课程，只讲曲意赏析与基础指法。”
玄烨宸盯着名单看了许久：“准了。但只能进到文渊阁外围，不得接近寝宫区，由内侍全程陪同。”
“明白。”
送走皇帝后，苏桐立刻命春桃去递请帖。当晚，她在灯下重画课程安排表，把每一项时间都掐得精准。音乐课放在晨读之后，助人提神；绘画安排在午后，用来静心；体操留在放学前，释放精力。
第五日，柳娘入宫。
她穿一身素青布裙，怀抱琵琶，在两名内侍引领下来到启蒙堂外的小厅。苏桐亲自迎出去。
“民女参见昭仪娘娘。”柳娘低头行礼，声音轻而稳。
“不必多礼。”苏桐请她入座，“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表演，而是教孩子们听懂一段曲子。”
柳娘点头：“那我就弹《十面埋伏》的开头两段。短，有力，孩子容易感知。”
上课铃响，孩子们鱼贯而入。看到陌生人抱着奇怪的乐器，全都睁大了眼。
苏桐介绍道：“这位是柳先生，今天带你们认识一种新声音。”
柳娘拨动琴弦，铮然一声，全场安静。
她没有立刻演奏，而是先讲起这支曲子的故事：楚汉相争，大军压境，战鼓未响，杀机已现。
“你们闭上眼睛听。”她说，“不用懂技法，只告诉我，你脑子里出现了什么画面。”
第一个音落下，就有孩子小声说：“我看见黑压压的队伍……”
第二个段落起，小公主睁开眼：“我觉得心跳变快了，像有人在后面追我。”
柳娘笑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
一节课结束，好几个孩子围着她，想摸摸琵琶。柳娘耐心教他们怎么抱琴，怎么拨弦。临走时，一个小皇子拉着苏桐的衣角：“娘亲，明天还能听吗？”
“只要大家喜欢，以后每周都有。”
当晚，苏桐在记录册上写下：“首节音乐课试行成功。学生反应热烈，注意力集中时间延长近半柱香。柳娘授课有方，懂得引导而非灌输。建议续聘三周，观察长期效果。”
她合上册子，起身推开窗户。夜风拂面，远处宫灯点点。
春桃进来添油：“娘娘，明日体操课还要示范吗？”
“我去。”苏桐答，“有些事，得我自己带头。”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她换上轻便衣裳，提前来到院子。地面扫得干净，空气微凉。
孩子们陆续赶来，见她已在等候，纷纷站好队。
“今天我们学一套新的动作。”她说，“叫‘晨光操’。”
她一步步教：双手上托如捧日，左右拉弓似射箭，弯腰触地如拾珠，跳跃转身如雀飞。
起初动作参差不齐，练到第三遍时，已有模有样。阳光洒满庭院，映着他们起伏的身影。
一个小皇子做完最后一式，咧嘴笑了：“我浑身都热了！”
苏桐也笑：“这就对了。”
中午，玄烨宸路过文渊阁，看见一群孩子在院中列队做操，动作整齐，口号响亮。他驻足看了一会，没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去。
下午，苏桐收到消息：皇帝批了陈砚之和林冲的入宫许可，试讲时间定于下月初。
她将文书收好，又取出一张新纸，开始写《美育与人格养成》的提纲。才写了几行，春桃进来禀报：“柳娘送来一封信，说她回家后整夜难眠，梦见那些孩子的眼睛，说这辈子没教过这么认真的学生。”
苏桐看完信，轻轻折好，放进抽屉最上层。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落。她起身走到讲台前，把明日要用的识字卡摆正。第一张是“乐”，第二张是“舞”，第三张是“生”。
生命需要知识，也需要节奏。
她拿起朱笔，在课程表上圈出下周三的位置，写下“首节绘画课”五个字。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行小字：**心有所感，方能下笔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