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安抚
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金箔，一点点铺满侯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府邸大门洞开，姿态与往常无异，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寻常的梦。唯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铁锈般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执拗地提醒着人们曾发生过什么。那两尊肃立在门前的石狮子，历经风雨的鬃毛和基座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若有人俯身细看，便会发现那爪牙缝隙间、敦实腹地之下，浸染着难以彻底清洗的、已然发暗的斑斑血迹，如同噩梦残留的印记。
萧凛拖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回府时，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罗晴见他归来也发泄过后，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落下，立刻安排厨房准备吃食。她深知，经过一夜的刀光剑影、生死搏杀，再加上彻夜的焦灼等待，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绷紧到了极限。此刻，一碗热粥，一碟软食，远比任何言语更能熨帖人心。
厨房得了吩咐，自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不多时，几样精致而易于克化的早膳便准备妥帖：熬得糜烂喷香的碧粳米粥，几样松软可口的奶饽饽和银丝卷，并四样清淡爽口的小菜——凉拌鸡丝、胭脂鹅脯、香油拌笋丝，以及一碟酱黄瓜。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拎至春晖苑的偏厅，一一摆上酸枝木嵌螺钿的圆桌。食盒开启时，饭菜的热气混合着食物本身的香气蒸腾而起，在这微凉的清晨，氤氲出一片难得的暖意。
以太子殿下为首，萧凛、敬国公、二皇子以及老侯爷夫妇等人，皆移步偏厅。非常时期，也顾不得太多规矩，众人围桌而坐，默默举箸。席间异常安静，只闻细碎的碗筷轻碰之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彻夜未眠的痕迹，眼底有着或深或浅的青影，连平日里最重仪态的太子，执匙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食物温暖了肠胃，却也更加凸显了精神上的沉重。
早膳用毕，太子漱了口，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和脸，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看向萧凛与敬国公，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宫变虽已镇压，但后续的清算、抓捕、安抚朝臣、稳定人心，桩桩件件都刻不容缓，那将是另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甚至更为复杂的斗争。
“皇弟，”太子转向二皇子，声音虽带着疲惫，却依旧维持着长兄的温和与储君的威仪，“你且安心在侯府住下，外面的事，有父皇和我。静和年纪小，经此大变，怕是吓得不轻，你多宽慰她。”
二皇子连忙起身，郑重应下：“皇兄放心，臣弟明白。只是……”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皇兄此番回宫，定要万事小心。逆党虽大势已去，难保没有一二漏网之鱼，行那狗急跳墙之举。”
太子闻言，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露出一丝宽慰又略带涩然的笑容：“我晓得。你自己在宫外，也要谨慎。”兄弟二人在这劫后余生的清晨，这番简短的互相叮嘱，显得格外沉重。
目送太子、萧凛与敬国公一行人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那步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沉寂，偏厅内的气氛似乎才真正松懈下来几分。侯爷揉了揉眉心，一夜的紧张和年岁的叠加，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灰败。林母亦是强撑着的倦容，眼角的皱纹似乎也深了些。
“父亲，母亲，熬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府里的事有儿媳照应。”罗晴上前柔声劝道。
侯爷点了点头，没有多言，由林母搀扶着，缓步朝主院走去。那背影，竟比平日佝偻了几分。
罗晴又转身，对伺候二皇子的下人仔细吩咐：“带二殿下回春晖苑客房休息，一应所需，务必周全，不得怠慢。”
待二皇子也离去后，罗晴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与身体叫嚣的疲惫，脚步未停，径直往霏霏所居的“揽月轩”走去。
揽月轩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静和公主与霏霏确已起身，正对坐在临窗的小桌前用早膳。桌上摆着的几样点心小菜，与春晖苑的大同小异，却显然未能引起公主的食欲。她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银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白瓷碗里已然微凉的燕窝粥，眼神怔怔的，不知望向何处，原本灵动鲜妍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眼睑泛着明显的青黑。
霏霏倒是安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但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身边的公主，自己碗里的粥也没下去多少。
罗晴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她心中一痛，面上却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公主，可是这粥不合胃口？”罗晴在公主身边坐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示意身后的丫鬟将公主面前那碗被戳得不成样子的粥撤下，亲自从食盒里重新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又夹了几筷清爽的小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
“公主要勉力用一些才好，”罗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吃饱了，身上有了力气，才能更好地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你的父皇、母后，还有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他们此刻定然都在为稳定局势而劳心劳力，你若因不进食而伤了身子，他们还要分出心神来牵挂你，岂不更让人忧心？”
她的话语像是一道暖流，缓缓注入公主冰冷而惶惑的心田。公主抬起头，那双原本明媚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水光，带着惊惧过后的脆弱，她哽咽着问：“罗姨……我父皇和母后……他们真的平安吗？皇兄他们现在在哪里？我们……我们真的安全了吗？”
看着那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的模样，罗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满是怜惜。她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公主微凉的小手，肯定地、清晰地回答道：“平安，都平安。宫里的叛乱已经被彻底镇压下去了，圣上和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太子殿下今早用过早膳，便带着敬国公和萧凛回宫处理后续事宜了。你二皇兄也在春晖苑歇下了，并无损伤。”
她顿了顿，为了让公主彻底安心，索性将安排和盘托出：“接下来几日，为了稳妥起见，你和二皇子殿下都会暂时住在我们侯府。等到宫里一切尘埃落定，彻底清扫安稳了，圣上自会派人风风光光地接你们回宫。在这里，你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万事有侯爷、有我，有你霏霏妹妹陪着你，再不用害怕。”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信息明确，果然让公主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不少。她眼中的泪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的安定。她低下头，拿起银匙，小口小口地，开始认真地吃起碗里的粥来。
罗晴看着她终于肯进食，心下稍安，又转头对霏霏投去一个赞许和鼓励的眼神。霏霏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待两人都用得差不多了，罗晴才对霏霏柔声道：“霏霏，带公主回里间歇息吧。熬了一夜，定是困乏了。”
霏霏乖巧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向公主伸出手。这一次，公主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入霏霏手中，任由她牵着，默默地向内室走去。那两个纤细的背影，一个带着安抚的坚定，一个透着依赖的柔弱，消失在珠帘之后。
罗晴仔细吩咐了揽月轩内伺候的丫鬟婆子：“动作都放轻些，莫要惊扰了公主休息。公主若有什么需要，立刻来回我。”众人皆屏息敛声，轻声应“是”。
处理好揽月轩的一切，罗晴这才真正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但她还不能休息。她想起自己的三个孩子——瑾瑜、瑾言、瑾棠。昨夜府外喊杀声震天，府内虽竭力维持平静，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又如何能完全瞒过敏感的孩子？他们定然也受了惊吓。
思及此，罗晴挺直了脊背，脚下步伐加快，疾步朝着自己所居的文澜苑走去。晨光将她忙碌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那身影里，有为人妻的牵挂，为人媳的担当，为人母的温柔，更有作为侯府当家主母，在风雨来袭时，必须撑起一片安稳天空的坚韧。
文澜苑内，不似往日的晨间喧闹，反而透着一股异样的安静。玲珑守在正房外间，见罗晴回来，连忙迎上前，压低声音道：“夫人，您可回来了。三位小主子一早便醒了，却都不肯出房门，大少爷在书房里看书，却半天没见翻一页，两位小少爷坐在榻上发呆，问什么都不太肯说话。”
罗晴心中一紧，果然如此。她点了点头，示意玲珑不必跟进来，自己放轻脚步，先走向了两个儿子的书房。
书房内，确实如玲珑所说，瑾瑜捧着一本书，却眼神发直，神思显然不在书页之上。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到是母亲，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看到依靠后的本能反应。
“娘亲！”瑾言、瑾棠年纪小些，率跑了过来，一把抱住罗晴的腰。
瑾瑜虽稳重些，也放下书站起身，唤了一声“母亲”，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未散的不安。
罗晴伸手揽住两个小儿子，又向长子招了招手。待瑾瑜也走近，她将三个孩子都拢在身前，轻轻拍抚着。
“吓到了，是不是？”她的声音温柔而平静，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瑾言用力点了点头，小嘴一瘪，似乎想哭，又强忍着。瑾瑜则抿了抿唇，低声道：“昨夜……外面声音很响。父亲他……”
“你们父亲没事，”罗晴立刻给出肯定的答案，她伸手理了理瑾瑜微微有些皱的衣领，“他刚刚随太子殿下回宫办事去了。昨夜是有人想作乱，但已经被你们的父亲、还有宫里的禁军打败了。现在，外面已经安全了。”
她看着三个孩子眼中渐渐消散的恐惧，继续道：“你们是侯府的少爷，将来也要像父亲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也会害怕，这并不可耻。但更重要的是，在害怕之后，要学会镇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和家人。明白吗？”
瑾瑜自不用说，本就早熟，年纪又长了些，道理都懂。瑾言、瑾棠也仰着小脸，齐声说道：“娘亲，我们不怕了。”
安抚好三个儿子，看着他们重新坐回书案前，虽然依旧有些心神不宁，但情绪显然稳定了许多，罗晴才坐下，休息休息。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侯府内的秩序似乎在逐渐恢复，下人们轻手轻脚地走动，低声交谈，一切仿佛都在走向正轨。但罗晴知道，昨夜的血腥与惊变，如同那石狮下的血迹，并非一次清洗便能彻底抹去。它烙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需要更长的时间，更多的温暖去慢慢抚平。
而她，作为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便是这“安抚”最初，也是最核心的执行者。她的镇定，是家人的主心骨；她的温柔，是抚平恐惧的良药。前方的朝堂风波自有男人们去应对，而在这后宅之内，守护心灵的安宁，是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