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琴放下笔，纸上的字迹已经干了。她把那张草稿折好，塞进《赤脚医生手册》的夹页里。书页边缘卷着，边角磨得发白，上面全是她这些年写下的批注和修改。
她刚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膀，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婶探进头来，手里没拿吃的，也没提篮子，只是站在门口搓着手。
“张医生，您忙不忙？”
“进来坐吧。”张月琴拉过一张小凳。
王婶走进来，坐下后低着头，半天才开口：“我这几天老觉得头晕，早上起来浑身没劲，夜里又睡不踏实，总做梦。”
“吃饭怎么样？”
“吃得下，就是吃完容易胀气。”
张月琴点点头，请她伸出手腕把脉。脉象细而弱，呼吸浅，脸色偏黄。她问了饮食和作息，知道王婶每天起得早，家务重，吃得也简单。
“你这不是大病，是累的。身体底子耗得久了，气跟不上。”她说，“以后早上煮粥时加一把小米和几片山药，中午多吃点青菜，别光吃咸菜。晚上睡前用热水泡泡脚，能睡得好些。”
王婶听着，眼睛慢慢亮了：“原来这些也能看？我还以为非得等到倒下了才来找您。”
“小问题早点说，才能不变成大问题。”张月琴说。
王婶连连点头，临走前又回头问：“那……我能不能以后常来问问？”
“当然能。谁家都有不舒服的时候，说出来才知道怎么调。”
王婶走后没多久，外面又来了人。李嫂抱着孩子进门，说是路过，可眼神一直往屋里瞅。
“孩子没事，我是为自己来的。”她坐下后直说，“这两个月膝盖老发酸，下雨天更厉害，走路都费劲。是不是湿气重？”
张月琴问清她平时洗衣、挑水都蹲着干活，便告诉她确实是劳损加上湿寒积在关节里。
“回去找点干艾叶，装个小布袋，每天放在膝盖上熨一熨。烧水时加两片生姜，喝点热汤，别碰凉水。”她还教了几个简单的揉按动作，李嫂当场跟着学。
旁边另一位妇女看着，忍不住插话：“那我腰疼是不是也是这样？”
“你说说怎么个疼法？”
“弯久了直不起，躺一会儿又不敢动。”
张月琴听完，判断是长期弯腰劳作导致的肌肉劳损。她建议减少负重，多晒太阳，回家用粗盐炒热后敷在腰上。
几个人越聊越放开，有个年轻媳妇小声问月经不调能不能调理。张月琴没有半点不耐烦，一一解答，连该吃什么蔬菜、什么时候喝水都说得清楚。
她们坐在卫生室的小院里，阳光照在身上，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说有笑，像是拉家常，又像是集体讨主意。
角落里坐着一位老农，姓赵，六十多岁，从进门就没说话。他双手撑着拐杖，腿微微抖，脸上的皱纹很深。
张月琴注意到他坐了快半个钟头，一直没动。她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大叔，喝点水吧，坐久了肠胃也堵得慌。”
老人接过杯子，手有点抖。他低头看着水，忽然说：“我……我这几年上厕所特别难。”
声音很小，但屋里人都听见了。
没人笑，也没人躲。李嫂反而点头：“我也听说老人都这样。”
张月琴认真听着。老人说他常常三四天才排一次，肚子胀，吃不下饭，可又觉得这是丢脸的事，从来没跟人提过。
“这不是羞事。”她说，“年纪大了，肠胃蠕动慢，加上吃得粗，油水少，很容易堵住。你能说出来，是对自己的负责。”
她开了个简单的方子：黑芝麻炒熟捣碎，每天一勺拌蜂蜜，再加点菠菜和红薯。早晚用手顺时针揉肚子十分钟，帮助肠子动起来。
“不用吃药，先试试这个。”
老人眼眶红了：“我一直怕花钱，也怕麻烦人……没想到您这么耐心听我说这个。”
“你们愿意讲，我才帮得上。”张月琴说。
几个人陆续离开时，天已近中午。有人边走边念叨：“回去就熬艾叶水。”还有人说要赶紧告诉家里老头子，让他也来问问。
周小妹这时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纸：“张医生，我把昨天的体温记录整理好了。”
“放桌上就行。”
周小妹没马上走，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那个……小石头真的没事了吗？”
“早上能吃饭了，下午我们还要去巡诊，顺便看看他。”
“太好了。”周小妹笑了，“我昨天在门口站了很久，不敢进去，怕添乱。”
“你是护理员，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要学着进来看看。”
“嗯，我会的。”
周小妹走后，张月琴开始整理今天的问诊记录。她在本子上写下每个人的主诉和处理方式，特别标注了几条共性问题：中老年关节酸痛、消化不良、睡眠差、女性月经紊乱。
这些问题都不算急症，但长期存在会影响生活质量。以前村民不说，她也只能等人生病了再来治。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开始主动开口，愿意相信这些“小事”也值得被重视。
她翻出新的纸，打算把这些常见问题归类，做成一份通俗易懂的健康提醒，下次巡诊时发给大家。
正写着，外面又有动静。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锄头，脸上满是汗。
“张医生，我能问个事吗？”
“进来再说。”
男人走进来，放下锄头，声音压得很低：“我爹最近咳得厉害，尤其是半夜，咳到喘不上气。他不肯来，说老毛病改不了。但我听着心疼，想问问有没有办法缓一缓？”
张月琴记下了症状，问清老人有多年吸烟史，冬天尤其严重，判断是慢性支气管炎。
“不是不能缓。”她说，“让他少抽烟，屋子里别太闷，早晚喝一碗梨水，加点冰糖。如果咳得猛，可以用一点枇杷膏润肺。我写个单子，你带回去照着做。”
男人认真听着，把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临走前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替我们想着。”
张月琴送他到门口，回来时看见桌上多了两个鸡蛋，是刚才那位赵姓老人悄悄留下的。
她没追出去还，只是把鸡蛋收到柜子里，继续写她的笔记。
太阳移到院子中间，光线照在桌面上，映出纸上的字迹。她一条条列着：饮食建议、日常保健、季节注意事项。
这些内容不复杂，也不需要高深医理，但对村民来说，却是第一次有人把健康当成日常事来讲。
她停下笔，抬头看窗外。几个孩子在追鸡跑，笑声一阵阵传进来。有个老太太坐在门前晒鞋，一边拍打一边跟邻居说着什么，看口型像是在提“张医生”。
张月琴收回目光，翻开病历本，找到之前记录的七个反复感冒的孩子名字。她一个个划掉，换成新的备注：已纳入观察，下周开始试用调理方案。
她刚合上本子，外面又有人喊：“张医生！”
她应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口。
是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脸上着急：“我家娃这两天老哭，不吃奶，您快看看是怎么了？”
“先进来。”
她接过孩子，轻轻掀开衣服检查。脖子后面有点红，耳朵下方肿胀。
“是不是前几天发烧过？”
“是，退了有两天了。”
“这是腮腺炎，传染期过了就好办。”她拿出药膏，一边涂抹一边交代注意事项，“这几天别让孩子吃酸的，饮食清淡些，屋里通风。”
女人松了口气：“我以为是嘴破了，不敢乱用药。”
“以后有事就来问，别自己猜。”
女人连连点头，抱着孩子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张医生，我能……以后常来问问吗？”
张月琴看着她，点头说：“随时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