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难怪唤作绵糖。
他捻起一撮送入口中。
甜意在舌尖轰然绽放，比交州甘蔗的醇厚、淮南蜜橘的清甜、巴蜀荔枝的鲜润、长安赤柰的甘美、西域蒲桃的馥郁更胜数筹。那是抛却所有杂质的、纯粹到极致的甜。
孙策忽然绷直腰背凑近。
他眼睁睁看着素来从容的周瑜在尝到绵糖的刹那骤然变色，而后如木雕般凝固了吮指的动作——这绝非他熟识的周瑜。
公瑾！孙策手心沁出冷汗，莫非曹操在糖中下了蛊？青州妖道于吉与其门徒擅长的摄魂符水，不正是这般令人神智尽失？
见周瑜仍怔忡不语，孙策猛地拍飞糖罐。
木罐在地上翻滚，雪色糖霜泼洒如初雪。周瑜望着满地晶莹，对挚友的莽撞生出几分无奈。
孙策猛然拍案，原本缓和的气氛又紧绷起来。
周瑜俯身拾起散落的绵糖，指尖沾满细碎糖粒：伯符，此次出使以我为主。主公派你来是为促成联盟，而非毁约。木罐发出轻响，他声音渐沉：方才那口糖已验明价值，曹公所言不虚。
雪白糖粒在罐中反着光，周瑜忽然倾身：若曹镇东应允独家贩卖，此物价值——他直视孙策双眼，当百倍于黄金。
孙策被这目光钉在原地。他接过沾灰的糖罐，糖粒入口时瞳孔骤缩。甜味如惊雷炸开，方才宴席上那些陌生菜肴的滋味突然在舌尖复苏——红烧肉油润的酱色，小笼包咬破时迸发的汤汁，蛋炒饭里若隐若现的鲜甜......
沾着糖霜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他终于明白周瑜眼中燃烧的是什么。
周瑜曾说这绵糖比黄金珍贵百倍。若曹操愿独家售予江东官府，此物将成为堪比雪花细盐的战略物资，更是维系江东官府与世家利益纽带的关键。
孙策不停夹菜，盘中美食很快被吃得精光。此刻他暂时抛却了先前的屈辱与愤懑。并非菜肴美味，而是边吃边构想着绵糖引入江东后的繁荣景象——正是这份憧憬冲淡了他所有负面情绪。
周瑜向曹操拱手：敢问曹镇东能否匀些绵糖？瑜想带回江东请主公品鉴。曹操笑道：存量不多，二三十斤倒是有的，便全赠予公瑾罢。周瑜眼中泛起真切感激：谢镇东厚赐！不知此物月产几何？
曹操正欲应答忽又迟疑，转向陈渡：近来公务缠身，竟忘了糖坊产量，太阿可知？陈渡举着酒壶猛灌一口，酒嗝引得曹操皱眉。这瞬息的嫌恶被孙策敏锐捕捉，他立即在心底为陈渡贴满负面标签：骄纵、狂妄、目中无人——这些评判如闪电般掠过他脑海，甚至未经思考。
醉眼朦胧的陈渡随意道：约莫月产两千斤...记不真切了。周瑜闻言，再观其神色，顿时了然：看来这绵糖与青州细盐一样，皆出自此人之手。他目光诚恳地陷入沉思。
孙将军此番派瑜前来拜会曹公，实为商议江东与青徐两家结盟共抗袁氏一事。
二袁盘踞淮南河北，已成心腹大患。我主孙讨逆有意与曹公携手，共图大业。
今日冒昧相求，这绵糖关乎江东士族安定，不知曹公可否每季售予江东三千斤？
此乃瑜此次来访议盟的第一项要务。
曹操朗声笑道：
公瑾气度非凡，令人如饮琼浆，虽未沾唇已觉心醉。
若吾儿子修能有公瑾半分风采，老夫便能安心了。
言辞间毫不掩饰对周瑜的赏识。
虽近日与孙氏偶有嫌隙，但宴席上周瑜言谈举止真诚自然，令人心生亲近。
曹操继而正色道：
幽州传来急报，刘虞已遭公孙瓒毒手。
而公孙瓒又被汉室宗亲刘备所擒，现已押赴洛阳。
刘备现已得幽州世家推举，暂领州牧之职。
此人与袁绍往来甚密，恐有联手攻我之意。
文台此时愿与我结盟，实乃雪中送炭。
曹操故意透露幽州变故，将己方置于弱势，以显结盟诚意。
周瑜与孙策闻言皆露惊色。
未料公孙瓒竟敢擅杀朝廷重臣，更未料其败亡如此之速。
最令人意外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刘备竟能迅速掌控幽州局势，更与袁绍暗中勾结。
天下格局，恐将剧变。
【第二六〇章】 甘饮鸩酒
幽州剧变震惊朝野：
公孙瓒弑主伏诛，
刘备继任幽州牧，
幽州士族归附袁绍。
这三件大事势将引发诸侯新一轮博弈。即便曹操此刻不告知，周瑜不日也会收到消息。然兵贵神速，胜负往往就决定在这片刻之间。
倘若曹操不向周瑜二人透露此事，那么——
周瑜当即判断，曹操主动共享这三条情报，必然暗藏深意。
其一，曹操迫切渴望与江东结盟。
这般情势下，青徐二州遭袁绍、刘备、袁术联军围困，加之江东虎视在侧，曹军兵力恐已左支右绌。为求稳妥，曹操急需江东援手。今日故意展示绵糖这等战略物资，实为向孙策递出结盟的诚意筹码——而这筹码，恰恰戳中周瑜所需。
然而尚有第二种可能：
曹操刻意自曝弱点，诱使江东轻敌，以达成某些隐秘图谋。
究竟是何图谋？周瑜暂未参透。但他认为此可能性极低——若曹操真欲占据谈判优势，大可隐瞒幽冀联手的消息。毕竟此番是江东主动遣使，本当曹操手握更多筹码。
可曹操偏偏反其道而行，将双方置于平等地位，无疑在推动盟约达成。思及此，周瑜心中笃定：此行所图，必成。
他肃然向曹操与陈渡施礼道：
瑜早知幽冀之争乃陈军师妙手布局，此等经天纬地之谋，令人叹服。未料今日二州终成联盟，然军师之策已收奇效——如今青徐雄师威震天下，袁本初之流难望项背。
最令瑜动容者，乃曹镇东未缔盟约先示机密。此等光风霁月之襟怀，实在令人心折。周瑜言辞恳切，既赞陈渡神机妙算，又颂曹操坦荡胸襟。纵使曹陈二人老练深沉，换作寻常诸侯，怕早被这温润如玉的周郎捧得忘乎所以。
曹操那句与公瑾交，如饮美酒确非虚言。上一位令他如此如沐春风的，唯荀彧而已。只是荀彧儒雅有余，却不及周瑜这般英气逼人。
难怪周瑜在淮南享有盛名。
这些美誉，正是在无数宴饮清谈间，被宾客们口耳相传而来的。
曹操毫不掩饰欣赏之情，朗声道：
听公瑾言谈，比这绵糖更令人愉悦，曹某甚喜！
实不相瞒，今日这几道佳肴与绵糖，都是我与太阿特意备下请君品鉴的。
我们料定以公瑾之聪慧，必能看出这绵糖的珍贵，更胜雪花细盐与香茗。
果然所料不虚。
若公瑾认为此物确能助文台稳定后方，每季三千斤的份额可交由江东。
待日后增产，还可追加供给。
至于价钱，我会派暂管青徐商务的麋子仲随你们南下，与文台详谈。
所谓礼尚往来，派麋子仲出使江东，也算我曹孟德向文台聊表心意。
这番话说得磊落周全，令周瑜对曹操的认知愈深，钦佩之情更甚。
这是个兼具野心与政治智慧的枭雄，孙氏父子难望其项背。
周瑜赞道：曹镇东果真豪爽！
曹操摆手笑道：公瑾谬赞了，曹某实则锱铢必较。
你我既坐在这谈判席上，便与商贾无异，无非是各进一步退一步。
总要有人先行让步，这棋局才能继续。
如今我三面受敌于袁本初、刘玄德、袁公路。
欲在青徐这场围猎中分得更大利益，与江东结盟势在必行。
故先在绵糖这等小事上让步。
待来日商议要事时，盼江东亦能投桃报李。
公瑾以为然否？
周瑜微微颔首。
他心知肚明：曹操愿出售绵糖这等战略物资，绝非只为敛财。
每个季度三千斤雪白糖霜意味着什么？
方才品尝的纯甜滋味让周瑜确信——此物价值，更胜胡椒。
江东之地远离商道，胡椒稀缺堪比黄金。豪门大族以胡椒为硬通货，婚嫁聘礼皆用此物。昔日顾雍迎娶陆康之女，八石胡椒作聘，震动江东。
周瑜曾戏言欲娶顾氏女，实为图其胡椒陪嫁。此物令人痴迷，只因能满足富贵者口舌之欲。一两胡椒价超一两黄金，顾氏积攒多年的两百斤胡椒，已令江东艳羡。
今曹操许以每季三千斤绵糖，其价值远超胡椒。此物必令江东权贵趋之若鹜，犹胜当年青州盐茶。盖因盐茶尚有流通，绵糖唯孙氏可得。借此珍物，江东官府可重构二十世家、百余豪强之利。
然曹操奸计正在于此。待江东权贵嗜糖成瘾，稍减供应便可令后方动荡。当奢靡已成习惯，区区糖块竟可动摇孙氏根基。此乃由奢入俭难之理也。
权力与财富的本质
胡椒与绵糖的价值堪比黄金，代表着最根本的利益追逐。
宏观层面，利益体现为权力版图的扩张；微观层面，则转化为田产与资本的积累。究其本质，人类追逐权力与财富的终极目标，终究归于个体欲望的满足——无论是物质享受还是精神愉悦。
当既得利益者无法通过财富实现预期享受时，往往会引发更深层的危机。那些掌握财富的权贵们，绝不愿看到囤积的金钱失去购买力。这种需求落空之时，往往便是社会根基松动的开始。
然而周瑜依然力主与曹操签署绵糖协议。
在他看来，所谓动摇国本的隐患尚属遥远——至少要等到天下三分，曹氏真正与江东为敌之时。当前最紧迫的，是解决后方稳定问题，而绵糖正是 ** 此局的关键。至于长远谋划，不妨交由未来应对。
若因顾忌未来隐患而错失稳固根基的良机，导致无法夺取江南三郡，那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曹操此举无异于向江东投下一剂裹着糖衣的 ** 。但至少此刻，这层糖衣能缓解江东的燃眉之急。只要孙氏将来足够强大，或能及时找到解药，便可与曹操展开终极对决。
【权力博弈的新篇章】
绵糖——这个被周瑜视作比黄金珍贵百倍的战略物资，随着曹操的妥协让步，以三千斤的巨额配额，成为扬州牧府与镇东将军府达成的首项共识。
心情大好的周瑜随即转向此次出使的核心议题：广陵、京口、濡须口三大战略要地的归属。
为表结盟诚意，孙破虏将军承诺——盟约缔结后一月内，江东将撤回驻留广陵的所有官员，并向曹镇东移交全部印信、户籍档案及军政文书。这番表态，揭开了江淮地带权力重新洗牌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