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映血,魂归大地,戡乱之下,苍生如萍。
十一月十二日的这一战,成了洪铁这辈子都抹不去的心伤。
当夜,饭都没有吃的洪铁,坐在将军府的大堂里,听着下边人的汇报。
“将军,我们救回的百姓,清点之后,是四千四百五十二人,其中有一半人受了伤……而今日在城门口的大战,我们自己折损了八百六十四人……好多弟兄都是为了掩护百姓,跟叛军血拼死的……”武昆念着这些话,眼泪不由的落了下来。
“知道了……”洪铁双眼无神,如同木偶一般开口道。
“那些救回来的百姓,都在城中安置了下来,可是,这样一来的话,我们的粮食撑不了半个月了,最多只能撑十天。不止是粮食,药材更是紧缺……”武昆继续道。
“知道了……”洪铁神色木讷道。
“将军,我们的箭矢也快不够用了……城中现在极其缺乏木材……”武昆又说出了第三点。
“知道了……”洪铁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手下人下去之后,一名军士端来了晚饭,放在了洪铁桌子上,可洪铁仍然面容呆滞,看都没看那饭菜一眼。
“将军,吃饭了。”军士好意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洪铁还是回了这么一句。
军士眼看洪铁根本没有半点吃饭的想法,于是再度提醒道:“将军,您都一天没吃饭了,吃点吧!”
“知道了……”洪铁还是这句话。
“将军!”
军士直接跪了下来,哭着道:“将军,您是咱们邕州城的主心骨,您千万不能倒下啊!您要是不吃饭,我就跪在这里,等到您吃为止!”
听得这话,洪铁那茫然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军士,淡淡道:“好,我吃,你下去吧。”
军士抬头,看着洪铁拿起了筷子,于是破涕为笑,起身重重点头,然后就出去了。
拿起筷子的洪铁,看着眼前那饭菜,一碗糙米饭,一碟青菜,一碗汤,他嗅了嗅,那汤竟然是一碗鸡汤。
“来人。”他轻轻喊了一句。
门外很快进来了士兵。
“将这碗鸡汤,拿去给伤兵喝。”洪铁伸手将那碗鸡汤一推。
“将军,您看您都瘦了一圈了,这鸡汤……”
那士兵还未说完,洪铁打断道:“执行命令!”
“是……”士兵端着那碗鸡汤,走出了房门。
洪铁望着那碗米饭,那盘青菜,怔怔出神,眼下,城里的粮食就只够撑十天了,这可怎么办呢?朝廷大军再不来的话,他恐怕只能困死邕州了……
而另一边,叛军营中却是另一番场景。
“大王,我看这邕州城守军的战力不过如此!今日那护城河已经填了一半的,明日咱们全力进攻,定然能攻破城墙!”花颜台大声道。
“好!明日由你全力攻城!”范柳合河点头道。
“多谢大王!”花颜台很高兴,咧着嘴笑了起来。
忽然,一个蛮兵来报:“大王,不好了,大巫师他……他……”
范柳合河脸色一变:“大巫师回来了吗?他怎么了?”
“大巫师被人打成重伤,甚至还身中剧毒,已经要死了!”那个蛮兵说道。
“什么?快带本王去看!”
范柳合河急忙带着花颜台踏出了大帐。
当他来到一个充满药味的营房内时,他看见一个披头跣足,脸色乌青的人躺在床榻上,而床榻旁,还有一个同样披发跣足的巫师在那里哭着。
“我的哥啊,哥啊,你怎么遭贼人毒手了啊……呜呜……”旁边那个巫师恸哭了起来。
范柳合河走入房内,大声质问道:“巫师,这是怎么回事?大巫师怎么了?”
巫师见来人是范柳合河,当即哭的更厉害了:“大王啊,我哥他在大冬山之下,遭遇了一个强敌,一番交战之后,我哥被他打成重伤了……”
“什么样的强敌?”范柳合河问道。
床榻上的大巫师睁开眼,他神态虚弱,眼神涣散,他望着范柳合河,忽然伸出一只手。
范柳合河急忙拉过他那只手,上前问道:“大巫师,您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强敌?”
大巫师张开口,低声道:“一个……一个面具人……黑衣服,戴斗笠……他……他还杀了……还杀了我的蛇……”
“面具,黑衣,斗笠……”范柳合河立马想到了一个人。
跟在他后边进来的花颜台立马道:“大王,会不会是洪铁那个帮手!当日在城头射我的那个!”
“是他?”
“对,不然今日他怎么会没出现?”花颜台说道。
范柳合河脸色绷紧了起来,他想到了不合理的事:“不可能,邕州被我们包围着,他怎么可能出城到大冬山去?”
花颜台道:“大王,您忘了那日来营中捣乱的那个人了吗?很可能就是他!”
范柳合河恍然大悟!
“大王,这个人不能留!一定要派高手解决掉他!”花颜台大声道。
但旁边的巫师却开口道:“大王,还是先救救我哥吧……我哥他……”
巫师说完一把掀开大巫师的袍子,只见他胸腹之间有一条三寸长短的伤口,但伤口附近大片的肉都变成了紫红色,而且散发出难闻的腐烂气味。
“这……这中的什么毒?”范柳合河看着那伤口吃惊道。
巫师抿着唇,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大巫师,大巫师睁大眼睛道:“蛇毒……他匕首上淬了蛇毒……我……我……噗!”
大巫师话未完,便当场喷出一口黑血来,然后头一歪,睁着大眼睛就断了气……
“哥啊!!!”旁边的巫师顿时激动的大声喊了起来,涕泗横流,哀声不止。
范柳合河大惊失色,大巫师就这么没了吗?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大巫师,大巫师!”范柳合河也大喊着,一脸不敢相信。
可大巫师就这么死了,而他所中之毒正是自己养的蛇的蛇毒。他做梦也想不到那把匕首上会残留着蛇的毒液,就这么飞入了他的体内,等他发现时,为时已晚……
他是十一月初九遭遇裴翾的,而今日已是十一月十二,三天,他只撑了三天……
“大王,您要为我哥报仇啊!”巫师忽然抱着范柳合河的大腿,哭诉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大巫师报仇的!”范柳合河道。
“大王,咱们派出高手,前往大冬山去吧!”花颜台献计道。
“不可!”巫师忽然道。
“为何?”花颜台不解。
“我哥在大冬山一带投放了许多蛇苗,那些蛇都是剧毒,且喜欢主动攻击人,咱们还是不要去那里的好!”巫师提醒道。
“那怎么办呢?”范柳合河皱起了眉。
花颜台没了声音,巫师也想不出好办法,这个能弄死他哥的人,实力远在他哥之上,有那么容易对付就好了……
裴翾阴差阳错碰上了范柳合河的大巫师,又阴差阳错将大巫师给弄死了,而这一切,他甚至都不知道……随着他的到来,形势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这天的裴翾,还在大冬山着急的寻他的小鹰呢!
时间回到十二日中午,找了一圈没找到小鹰的裴翾,失魂落魄的坐在寨子外的一块大石上,他戴着斗笠,望着湛蓝的天空,一脸惆怅。
他多希望小鹰能看到他的斗笠,然后从天空飞下来,可头顶上那湛蓝的天空别说小鹰了,连只过路的鸟都没有。
正当他叹气之时,李彦走了过来:“潜云,你该启程了回邕州了……”
裴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
“大人,我回邕州,必须得晚上,而晚上,我需要小鹰在前边帮我探路示警……否则,我骑马很容易被外围的叛军发现……”裴翾答道。
李彦闻言沉下了眉头,他没想到这只猫头鹰作用这么大……
“那你还有多少时间?”李彦问道。
裴翾想了想道:“洪将军给了我五天时间,我初九来的,今天就得返回,明日天亮前就得到邕州……”
李彦思索片刻道:“那你,准备等到晚上再出发?”
裴翾点头,如果没有小鹰,他只能选择午夜到凌晨那个时间段回去,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睡了,说不定他就能穿过叛军的防区了。
同时,他也希望今夜出发之前,能看到小鹰回来。
于是,裴翾就这么等啊等,等到了太阳落山。
当太阳落山之后,夜幕降临,裴翾也该出发了。
可是,当他将要跨上马的时候,寨子外却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忙牙他们回来了!”
“忙牙他们回来了!”
裴翾闻声一惊,连忙下马,朝寨子大门走去,原本听到消息有些振奋的他,走过去看见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眼神却复杂了起来……
姜楚!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姜楚手里抱着的,不是他的小鹰又是什么!
于是,裴翾那复杂的眼神里划过了一丝愤怒。
“忙牙,怎么样?我看你们后边那么多东西,难道在桂林要到军械了?”念青上前问道。
忙牙咧嘴一笑:“是啊,多亏了这位姜姑娘呢!不然那倪刺史还不肯给我们呢!”
忙牙说完,就给人介绍了起来:“众位,这位就是姜姑娘,她父亲正是此次朝廷南征的主将,她帮了我们大忙啊!”
寨主跟李彦闻言,也纷纷走了上去跟姜楚见礼,而立于后边的裴翾却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一步都未动。
李彦跟族长桂老先生走到姜楚面前,跟姜楚搭起了话来,而姜楚也热络的跟他们攀谈着,两拨人七里八里的说着,似乎忘记了裴翾的存在。
裴翾终于是耐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径直冲到姜楚面前,一探手,就将小鹰从姜楚怀里抓了出来。毫无戒备的姜楚大惊,当她看清抢鹰的人时,顿时惊愕住了。
“裴潜?你,你果然在此?”
裴翾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姜楚道:“是不是你抓了我的小鹰?你知不知道小鹰不见了我有多急?”
“我什么时候抓你的鹰了?它是自己飞到我身边的!”姜楚争辩了起来。
裴翾看着她头上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斗笠,顿时就明白了,指着姜楚那个斗笠道:“你这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我告诉你,你最好别打我小鹰的主意!我跟你们姜家人,早就毫无瓜葛了!”
姜楚闻言,顿时眼睛一红:“裴潜,你至于对我这么凶吗?我承认,我们姜家人是对不住你,可你能不能让我们弥补……”
“不需要!”裴翾冷冷回应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到自己马前,将小鹰塞进囊袋里,打马就往寨门口而去。
可是姜楚却一冲过来,双臂一张,拦在了马前,逼得裴翾将马勒停了下来,姜楚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裴潜,不,裴翾,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让开!别耽误我的事!”裴翾毫不客气回答道。
“我不让!你听我把话讲完行不行?”姜楚死死挡在马前,就是不让。
裴翾大怒:“姜楚,我说了,我跟你已经毫无关系了!你不要再纠缠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你就不客气好了!来呀,撞我啊!”姜楚倔劲一上来,甚至将胸膛一挺,死死拦在了马前。
裴翾正要发作时,忙牙,李彦,都走了上来,忙牙道:“裴兄弟,你跟姜姑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你先下马,好好说嘛。”
李彦一把拉住了裴翾的缰绳:“潜云,要走也不急这一刻,你们先别吵。”
刘旺上前道:“裴少侠,还请你听我们大小姐一言,以前多有误会,还望见谅。”
在众人的劝说下,裴翾眼色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姜楚仍然死死拦在马前,瞪着大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裴翾翻身下马,别过头道:“要说什么,赶紧说。”
姜楚终于是把张开的双手放了下来,她说道:“裴潜,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十月下旬再次回到了宣州,去了你住的地方,看见了你刻在木墙上的字,一路找过来的……”
“说正事!”裴翾不耐烦道。
姜楚低头道:“我想请你帮忙……帮助我爹平定这次叛乱,因为我们都知道叛军不好对付,所以……”
“呵?请我帮忙?你爹真是好大的面子啊!当初我将你送回家,他却那般刁难我,甚至让宋灿擒拿我……他长得人模狗样,做的事却猪狗不如,我凭什么帮他?”裴翾毫不客气奚落道,对于姜淮,他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姜楚仍然低着头,对于裴翾这么说她爹,她也没反驳,只是弱弱道:“我爹已经知道错了……裴潜,我爹说他会亲自跟你道歉的,你能不能……”
“不能!”裴翾直接拒绝了,他看向姜楚,冷笑一声,“姜大小姐,我们已经没有瓜葛了,我也不想跟你们有瓜葛。你爹是安右将军,又号称当世虎将,我这种出身卑微,低贱的江湖杀手,哪有帮他的本事啊……”
裴翾说着极其难听的话,这些话如同一把把刀子扎进了姜楚心里,她一抬头,眼泪笔直掉,可她却睁着那双大眼睛死死看着裴翾,大吼了起来:“裴潜,你到底要怎么样?我们家有那么不堪吗?我哥,我弟,我娘跟你没过节吧?我爹是对不起你,可是错误已经犯下,他也很后悔,我们家想补偿你,你为什么就不给我们一个机会呢?”
“机会?机会就是让我给你们卖命吗?”裴翾反问道。
“谁要你卖命了?”姜楚再度吼了起来,“我们姜家,做不出这种事!就算是我姜楚亲自拎刀上阵,也绝不会亏待你这个恩人,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你满意了吗?”
姜楚的吼声震的周围的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裴翾重重呼出了口气,他看着眼前眼睛通红的姜楚,心情无比的复杂。
“我话已经说完了,你要走就走吧。”姜楚往旁边走了两步,背过了身,给裴翾让开了道路。
裴翾没有犹豫,再度翻身上马,可李彦却拉住了裴翾的缰绳。
“大人?”裴翾有些不解。
“潜云,我不知道你跟这位姜姑娘以前有什么过往,但是大敌当前,我希望你先放下过往,共同退敌,好吗?”李彦说道。
裴翾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合适,他低下头,忽然看见小鹰从囊袋里探出头,于是随手在小鹰脑袋上一拍,将小鹰又打回了囊袋里。
“那你回邕州吧,路上小心。”李彦叹了口气,不再啰嗦,松开了缰绳。
裴翾转头,看了族长与忙牙一眼,点点头后,打马朝着寨子外而去!
当裴翾离去后,姜楚猛然转头,看着裴翾离去的背影,想起裴翾今天的态度,眼眶再度一红。
马蹄声声远,泪水滴滴落。
“大小姐,这裴翾也太不识好歹了……他怎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旁边的刘旺嘟囔道。
姜楚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这个男人,曾经多次救过她的男人,如今已经跟她渐行渐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