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举杯相碰,青瓷杯盏的脆响撞碎了夜的静谧。宴席散时已近三更,范袁两家的人执意送到巷口,路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两家人,陈珏一行人登车时,程高山还在打趣:“先生这三首诗,怕是要让江左的纸价涨三成。”
“三首小诗,可没有洛阳纸贵的能力。”陈珏笑着回应道,同时与两家人挥手告别,看着后视镜之中越来越远的两家人,身旁的苏友云忽然开口问道:“那首‘联步璧池边’,还有‘人间胜天上’,当真只是祝福?”
陈珏望着窗外掠过夜晚的霓虹,喃喃自语道:“璧池本是太学泮池,如今却成了世家子弟的专属地。我说‘联步’,是盼寻常人家的孩子将来也能踏进去。” 顿了顿,语气轻了些:“至于‘人间胜天上’,天上的银河隔开牛郎织女,人间的学问若被世家攥在手里,何尝不是另一道银河?”
“我想做的就是,让人间胜过天上啊。”听完最后一句话,车中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这里的人间与天上,已经有了代指,寒庶黎民与世家皇室。
回到宁家的别墅,如今这栋别墅已经成为了陈珏在杭的别居,虽然陈珏没有开过口,但是自从陈珏住过,并且宁家下定决心押注在天民学派之后,这栋别墅便一直没有其他人住户。
“陈先生,这些是整理出来的资料。”下午的时候,陈珏下定决心下一程是杨州之后,便通知宁如梦开始整理资料,现在便抱着整理好的文件进来,轻轻的放在陈珏的书桌边。
宁如梦指尖点过文件袋上的标签,轻声介绍:“最上面是程太守的履历,从国子监结业后先任高邮学政,后调扬州通判等等职位,直到五年前升任太守,仕途没跳过一级,典型的‘按部就班’型。”
陈珏抽出第一份资料,泛黄的履历表上盖着各地官府的朱印,虽然这些都是附件,但是也足以看出宁家如今的权势大大提升了。
“二十九岁在高邮推行‘乡学月课制’,要求私塾每月公开授课内容,这倒是和他后来的保守不太像。” 陈珏翻开第二封档案,目光停在 “裁撤三所低效官学,改建两所农技专业学堂” 的记录上:“还懂农技?”
“程家祖上是耕读传家。” 宁如梦补充道:“他父亲曾主持过江南水利,程太守年轻时跟着跑过三年河工。”
接下来的文件是扬州府近年的执政方案,首页用小楷写着 “三不原则”:不增新税、不废旧制、不引外学。但附件里却夹着一份《扬州乡校改良章程》,规定各乡学必须增设 “初级理课”,课本由府衙统一印制 ,扉页上印着程千烨的批注:“民智如燎原火,可引不可纵。” 抬眼看向宁如梦:“这份章程之前,是不是还有更早的版本?”
宁如梦愣了愣,从文件袋底层翻出一卷更陈旧的档案,封面写着《高邮乡学普及计划》。“这是程太守任高邮学政时的方案,比刚才那份早几十年。” 她指着其中一条:“您看,他当时主张‘每乡设一所蒙学,凡七岁以上童生,无论贵贱皆可入学’,还规定蒙学必须教‘算学进阶’和‘博物初论’。”
陈珏快速翻阅,发现里面甚至附了一份《乡学考核标准》,要求蒙学教师必须能讲解 “开方代数” 和 “力热原理”等理数知识,这些内容在如今的乡小学里,已是绝不会出现的内容。“这哪里是开蒙,分明是在打基础,与我天民小学要做的如出一辙。” 陈珏眉头微蹙,喃喃自语道:“后来怎么变了?”
“这里有份他给上司的呈文。” 宁如梦抽出一份折叠的公文:“升任扬州通判第三年写的,说‘乡学普及三年,虽识文断字者倍增,然议论朝政、质疑旧制者亦随之而起,恐生乱象’。” 呈文末尾有句朱批:“可试行精英选拔,择其优者入官学。”
“物议沸腾啊,这是屈服了。”陈珏摇了摇头,自己曾经也受到莫大压力,自然能够想到几十年前在更古板的大华国程千烨的政策引起的巨大震动,能够撑几年已经殊为难得了。
陈珏将那份《高邮乡学普及计划》放在桌上,目光落在 “无论贵贱皆可入学” 几个字上。灯光透过窗棂落在纸页上,那些工整的小楷仿佛还带着当年的温度,却被后来的《扬州乡校改良章程》衬得格外落寞。
“从‘燎原火’到‘可引不可纵’,这中间烧过多少博弈?” 陈珏抬眼看向宁如梦:“你觉得,是他自己想通了,还是被逼的?”
“如梦不敢妄自猜测。”宁如梦的嘴角动了动,最后却是寻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行了,我自己静一静。”陈珏原本就没有想要在宁如梦这里寻到答案,可是听到这句,依旧是有些叹息,挥了挥手,宁如梦微微一礼:“先生也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杨州呢。”说完,便带上了房门。
目光落在一沓文件上,陈珏的思绪陷入了沉思,从这些文档之中看到,这个世界上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教育改革的人,起码还有许多探索的先行者,虽然这些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功,但是他们毕竟是尝试过的,自己就算是不能拉上他们成为盟友,或许也可以从中吸取教训,不再走弯路。
在这些泛旧的故纸堆中,陈珏真切的感受到了,改革,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也绝不仅仅是掌权者一句话就能推行的,其中需要方方面面的努力,平衡各方势力的利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像是程千烨,背靠程家,地处江左,想要推行改革尚且如此艰难,最后不了了之,更何况是毫无根基的自己?
这些世家,除了少数理想主义斗士,尽皆都是因为利益才汇聚在自己身边,他们并不是想要真正的推行革新,而是从中看到了更进一步的机遇,哪怕是与自己深度绑定的宁家,看起来也是不太看好自己的前景的。
或许,在他们看来,与自己并肩而行,一是没有退路,二是想要搏一搏前程,如果自己陷入颓势,他们或许第一个就会将自己给出卖了。
内部不稳,群狼环伺。
说到底,还是自己缺少嫡系,的力量太过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