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友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继续刚刚聊的程千烨,也算是给陈珏透露一些讯息:“说起这程千烨这老古板,去年有位岭南学者去扬州讲学,痛批程家先祖的学问‘桎梏人心’,换作旁人早把人赶出去了,他反倒让人把讲学内容一字不落地记下来,还摆了宴席请教。”苏友云端起茶盏抿了口,继续讲到:“据说席间争得面红耳赤,散场时却亲自送人家到码头,说‘君子和而不同,学问之争不该碍了敬意’。”
听到这件趣事,陈珏对于程千烨的印象好了几分,这是以为做学问的真君子,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唇角笑意渐深:“这样的人,心里有杆秤。他守的不是顽固,是自己认定的‘规矩’。只要让他觉得天民小学合了‘兴邦育才’的规矩,哪怕不合他的旧例,也未必不能转圜。”
“难就难在这‘规矩’二字。” 苏友云放下茶盏,语气沉了几分,“你要让黎庶子弟与世家子弟同堂读书,还要教一些被他们视作‘传家秘学’的东西,上个月宫家的族老就找过我,说‘农工商子弟读格物书已是恩宠,岂能窥探经世济民之术’?”
听到这话,陈珏沉默下来,这个世界的大华国虽然没有达到种姓制度,但是固化严重,简单来说就是世家子弟接受寒门精英,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自己如同锥子一般扎破困住他们的袋子。
“圣贤书里写‘有教无类’,到他们嘴里倒成了‘恩宠’。”陈珏的声音已经带着几分冷意:“我就不信他宫家天生就是贵胄,他家先祖当年在嘉兴办义学,收的不就是佃户的孩子?现在反倒把学问当成了圈地的篱笆。”
“所以从程千烨下手是对的。” 苏友云叹了口气:“他是程家二房的主心骨,又是扬州太守,只要他松口,那些捧着‘秘学’当宝贝的世家,多少会忌惮三分。”
“对了,你看看这个,说不定对你杨州之行会有些帮助。”苏友云想起了什么,掏出自己的手机,快速在网络上查找起来,很快便搜索到一篇报道。
陈珏看去,只见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张泛黄的报纸扫描图,边缘带着细碎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翻阅过。黑体标题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清 ——《高邮学政程千烨兴学记》。
“这是三十年前的《扬州府报》” 苏友云指尖在屏幕上放大:“你看这段。”
报道里写着,时任高邮学政的程千烨,力排众议将当地三座旧私塾改建为新式学堂,除了经史课程,还保留了算学,格物两科,更增设了化学,生物两科。文中特别提到,他亲自带着工匠修缮校舍,甚至自掏俸禄购置了二十台早期计算机,理由是‘化学穷物质之变,可兴矿冶药石;生物探性命之微,能进农桑医道。二者为世运之基,舍此则百业难兴,育此二科,即植来日富强之根。’”。
“那时网络刚在大华萌芽,他就敢在学堂里斥巨资购置计算机教学。” 苏友云指着报道里的照片,程千烨穿着长衫站在学堂门口,身后黑板上写着 “生化算格” 四个粉笔字,“当时不少老学究骂他‘离经叛道’,说他把孔孟学堂变成了‘奇技淫巧坊’,他却在府学会议上说‘先祖制礼,为适世用,非为锢后人’。”
陈珏凑近屏幕,指尖轻轻点在那句引语上:“这话倒是和他后来的做派不像。”
“人都是会变的嘛。” 苏友云滑动屏幕,翻到报纸另一版:“后来他升任扬州太守,管的摊子大了,顾忌也就多了。可你看这底子,他不是天生的老古板,只是被世家的担子压得忘了早年的锐气。” 苏友云忽然笑起来:“说起来,要不是有这网络档案馆,这种几十年前的地方小报,怕是早烂在哪个仓库里了。上次想查前朝的档案史料,托了三个档案馆才找到副本,现在倒好,手机上划两下就有了。”
“确实方便。” 陈珏颔首,目光却停留在报道下方的一条匿名评论上,按照时间来看显然是后来录入后有人恶意评论的:“程某此举实为敛财,新学设备皆购自其姻亲商号”。他眉头微蹙:“不过也得防着。网络像个大杂烩,既有真金,也有泥沙。有心人故意截取片段,颠倒黑白,再煽动些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造出假舆论。”
退出报道页面,指着那条恶意评论:“比如这个,若是只看这句,谁会信程公当年是自掏俸禄?往后咱们办学堂,少不了要被人在网络上做文章,得提前留个心眼。”
苏友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沉了沉:“你说得是。去年江左水灾,就有人在网上伪造官府赈灾不力的视频,虽然后来查清了,可那几天百姓的怨气着实不小。”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慨:“这东西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存真史、传善言,用坏了就成了藏污纳垢的泥潭。”
陈珏将那张报纸截图保存到手机,又点开程千烨早年写的《高邮新学碑记》电子版,文中 “教者,非为独善一家,乃为兼济一方” 的字句格外醒目。看着这句话,陈珏眼底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些。
窗外的桂花不知何时停了飘落,阳光透过叶隙在茶案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苏友云端起重新沏好的茶,看着陈珏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关于新旧之争的博弈,或许从不是简单的守旧与革新,而是如何在汹涌的时代里,守住那些真正值得珍视的底色。
“走吧。” 陈珏收起手机,站起身,“先去吃晚饭,吃完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能够说服这位程杨州。”
苏友云笑着起身:“正好让范家厨子多烧条鱼,这次换条糖醋的,保管比西湖醋鱼合你胃口。”
“那不就成了松鼠厥鱼了?”陈珏笑着打趣道。
“松鼠厥鱼就松鼠厥鱼,只要好吃,管他是什么鱼呢。”
两人并肩往外走,厢房里的茶香混着桂花香,还萦绕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