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的精神和肉体。新咨询室那偌大的空间,在白天尚可用减半的预约和刻意的忙碌勉强填塞,但每到夜晚,便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回荡着自我谴责声的旷野。我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连小林都看出了我的异常,几次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中医,或者彻底休息一段时间,都被我烦躁地挥手打断。我知道,药石无灵,我患的是心病,是灵魂在为自己的堕落而发出的尖锐警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内心的酷刑折磨得濒临崩溃时,一个我既期盼又畏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咨询室的门口——是王姨。
这一次,她没有拎着那个熟悉的、装着咸菜或冻豆腐的无纺布袋。她是空着手来的。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但脸色却异常凝重,眉头紧锁,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温和与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担忧、焦急,甚至是一丝愤怒的决绝。
她是趁着午后咨询室没有预约的空档来的。当小林领着她走进来时,我正在试图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审阅一份无关紧要的合作方资料,以抵御脑海中不断翻涌的关于“锦绣家园”和那份“模糊报告”的可怕联想。
“王姨?”我抬起头,看到她空着的双手和异常严肃的表情,心中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连忙站起身,“您怎么来了?快请坐。”
王姨没有走向那组豪华的真皮沙发,甚至没有多看这间奢华屋子一眼。她就站在办公室中央,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钉在我脸上,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
“老板!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周老板他们,搅和到城东那块地的事情里去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然响起!震得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除了周老板和他的核心圈层,以及我这个“顾问”,应该极为隐秘才对!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反应,无疑证实了王姨的猜测。
王姨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她上前一步,因为激动,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阵子魂不守舍,脸色难看得像鬼!果然是摊上大事了!老板啊老板!你糊涂啊!你怎么能跟周老板那种人搅和到一起?还要去碰那块地?!那是你能碰的吗?!”
“王姨……您……您听谁说的?”我声音干涩,几乎是挤出了这句话。
“谁说的?还用听说吗?”王姨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我有个远房表侄,就在周老板公司下面一个小包工头手下干活!他昨天跑来跟我借钱,说周老板他们好像要干一票大的,拿下城东那块‘锦绣家园’,他也能跟着喝点汤,想凑钱买个挖掘机入股!我多问了几句,他就吹嘘说,连鼎鼎大名的‘食卦张老板’都给他们算了,说是大吉大利,稳赚不赔!”
她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我当时一听,魂都快吓掉了!老板!周老板是什么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他那公司,早些年就是靠强拆、放债起家的,底子根本不干净!还有那块地!你以为那真是块宝地吗?我娘家以前就住那附近!七八十年代,那边河边上全是私人开的小电镀厂、小化工作坊,废水废渣直接就往河里排,往地里倒!后来厂子关了,但那地早就被糟蹋坏了!也就是这些年没人提了,他们就想捂着盖子在上面盖房子卖钱!这是伤天害理啊老板!”
王姨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核心!她不仅证实了周老板背景的肮脏,更用最朴素的民间记忆,坐实了那份环境评估报告中被我刻意模糊掉的、“微量历史遗留问题”背后,可能隐藏着的、触目惊心的真相!
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原来,我那份“模糊卦象”,不仅仅是在冒险,我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是在为一群试图在毒地上建造“家园”的刽子手,披上合法的外衣!王姨表侄那句“大吉大利,稳赚不赔”,像最恶毒的嘲讽,鞭挞着我的灵魂!
“老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王姨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以前在大学城,你帮学生看复习重点,帮张姐避开骗局,帮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看个小病小痛,那时候多好啊!踏实,心安!可现在呢?你看看你现在,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戴着那么贵的表(她显然注意到了我手腕上依旧碍眼的朗格),跟周老板那样的人称兄道弟,还要去算那种昧良心的卦!你这哪是在算卦啊?你这是在给自己算牢狱之灾啊!”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王姨抹了把眼泪,语气愈发激动,“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像周老板那样风光一时、最后却不得好死的人了!他们哪个不是一开始觉得自己聪明,能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老天爷看着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现在跟着他们,赚这种黑心钱,到时候他们倒了霉,你能跑得了吗?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就是你这种‘出主意’的!”
“老板!听王姨一句劝!”她上前,几乎要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迫切,“赶紧跟周老板断了!那什么破项目,不能再沾了!赚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啊!你别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往牢房里送啊!你要是出了事,你让我们这些看着你起来的老街坊,心里头得多难受?!”
王姨的声声泣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将我那层用“模糊处理”、“商业风险”包裹的自欺欺人外衣,彻底剥开,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丑陋的真相。她不懂什么高深的商业逻辑,不懂什么环境评估标准,但她用最朴素的民间智慧和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一眼就看穿了这件事的本质——伤天害理,必有灾殃!而我,正在成为这“灾殃”的帮凶,甚至可能是未来的替罪羊!
我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心理冲击和道德谴责。羞愧、恐惧、后悔、后怕……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王姨的眼泪和警告,比任何噩梦都更加真实,更加可怕。
“王姨……我……我……”我想解释,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残酷的真相和如此真挚的关怀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虚伪可笑。
王姨看着我这副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愤怒和激动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奈所取代。
“话,我就说到这儿了。”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老板,路是自己选的。你好自为之吧……但愿,你还来得及回头。”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比以往更加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咨询室。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回头。
我独自一人,瘫在空旷、奢华却冰冷彻骨的咨询室里,王姨那句“你这是把自己往牢里送”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四壁间来回碰撞,久久不散。
阳光透过落地窗,依旧明媚,却再也无法照亮我内心那片已然被罪恶感和恐惧彻底笼罩的黑暗。
王姨的警告,像最后一声丧钟,在我耳边敲响。
这一次,我再也无法逃避,无法自欺。
我必须做出选择。
是继续在这条通往深渊的路上滑落,直到万劫不复?
还是趁着尚未铸成大错,拼尽一切,艰难回头?
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但回头的路,又该如何走?
那已然递出的“模糊卦象”,又该如何挽回?
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我几乎快要崩溃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