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带湖居,万籁俱寂,唯有檐角铜铃在微风中轻响,似是夜魂低语。
残月西斜,寒光如霜,洒在青石阶上,映出一道佝偻身影。
赵断枪伏于墙根,炭笔紧攥指间,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如老藤盘石。
他跪地不起,肩头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似从肺腑深处挤出的血沫。
面前粉墙之上,七张面孔正逐一浮现——第一人浓眉如戟,第二人颊有刀疤,第三人眼窝深陷,额前皱纹如刻……每画一笔,他手臂便猛地一颤,仿佛那炭条不是执于手中,而是自地下伸出枯骨,牵引着他重演七年前那一夜的埋尸之痛。
墙外,辛元嘉立于门后阴影之中,双眼微闭,醉眼照世悄然开启。
文脉先觉如蛛丝蔓延,缠绕空气震频,捕捉每一寸动作的节奏。
他感知到了——那哑卒指尖顿挫之律,竟与井水倒影中七人临终心跳完全吻合!
尤其画至第三人时,笔尖三次停顿,间隔如心跳三息,正是遗言“家中老母”四字中的“母”字未出口前的哽咽停顿!
辛元嘉心口一窒,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他睁眼,提笔疾书:“第三人为濠州陈砚耕,母年七十二,居城南柳巷,临终言‘勿告其死’。”墨迹未干,纸页已递出。
赵断枪猛然抬头,双目暴睁,瞳孔缩成针尖,泪水瞬间涌出,顺颊滑落,在炭灰斑驳的脸上划出两道清痕。
他扑地叩首,额头撞地有声,一下、两下、三下……如同赎罪,又似谢恩。
这名字,这籍贯,这遗言,一字未差!
一个被朝廷抹去、被史册掩埋的人,竟在这寒夜里被人唤出了真名!
辛元嘉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清晰:“你左肩曾被监刑官刀背所击,因不肯掩埋带血密信。”
话音落,赵断枪浑身剧震,猛地扯开衣襟。
左肩赫然一道扭曲疤痕,紫黑蜿蜒,形如毒蛇盘颈,皮肉翻卷处仍可见当年铁刃劈裂之痕。
众人无不动容——此伤非寻常役卒所能得,唯有亲历刑场、违令抗命者,方遭此酷罚!
范如玉凝视良久,忽转身取斗篷披身,对辛元嘉低声道:“我去寻陈母。”不待回应,她已踏出门槛,身影没入晨雾深处。
天色渐明,薄光透云,城南柳巷依旧荒冷。
一座破屋门前,竹篱半塌,灶烟不起。
唯有一张旧桌摆于堂中,七只粗碗整齐列放,碗底积尘,却每日拂拭如新。
白发老妇坐于椅上,枯手抚过每一只碗沿,喃喃自语:“今日也该回来了……朝廷用他画图,总不能连饭都不吃吧?”
范如玉立于门外,喉头哽咽,久久不能进。
她见过战场遗孤,见过寡妇哭坟,却从未见过这般沉默的等待——以空碗为祭,以日常为坟,日日设席,只为等一个永不归家的人。
她终于跪下,额头触地:“老夫人……令郎未叛国。”
老妇身形微晃,未语。
“山河图已入枢密院,七人皆奉密令南归,却被奸人构陷,押赴乱岗绞杀,埋骨无碑。”
静。死一般的静。
良久,老妇缓缓抬头,眼中浑浊褪去,露出一线清明,随即化作撕心裂肺的悲恸。
她捧起嘴边那只小碗,颤抖着送到唇边,轻啜一口并不存在的汤水,忽然仰面大哭:“那他为何不回家吃饭?朝廷拿了图,杀了人,连一句死讯都不肯说……我儿守了三十年春耕,等了一辈子团圆,就换来这一句‘勿告其死’?!”
声裂长空,惊起屋梁宿鸟。
邻舍纷纷推门探望,闻之无不掩面而泣。
孩童停步,老者垂首,整条巷子陷入一片哀恸的沉默。
与此同时,带湖居内,辛元嘉将《七忠录》置于案上,朱砂混血之墨尚未干透,字字如烙印烧灼纸面。
他望着赵断枪蜷缩于墙角,双手仍紧握炭笔,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他曾活过的凭证。
“你们不是叛臣。”辛元嘉低声说,“你们是被历史吞下的名字,被权力碾碎的骨。”
他抬眼望向北方,目光穿透晨雾,直抵临安宫阙深处。
他知道,真相一旦浮出,必引雷霆反扑。
但他亦知——有些事,藏不住了。
井水显字,墙上画魂,亡者以骨为笔,生者以心为纸,天地之间,已有不可逆之势。
而在蔡州乱葬岗边缘,那座被腐叶半掩的井屋前,晨光初照,露珠滴落。
孙守泉拄着枯枝立于门前,白发散乱,眼窝深陷,却站得笔直如松。
她望着井口,口中轻语,无人听清。
忽然,她仰起头,面向苍天,喉间滚出一声长啸——
声如裂帛,穿云裂雾,惊得林鸟齐飞,野犬奔逃。
第390章 井火照魂
夜风骤紧,乌云蔽月,蔡州乱葬岗的林子如墨泼染。
井屋前火把连成一线,映得腐叶泛红,似血渍未干。
裴守静的密令已至——“焚屋填井,灭口净迹”。
差役持炬逼近,脚步沉重如押解亡魂,为首者冷眼扫过孙守泉佝偻身影:“老妪,让开,此地明日便要起土建庙,不许私占。”
孙守泉不动。
枯枝拄地,白发披肩,眼窝深陷却目光如刃。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井口石沿上那一圈经年磨出的绳痕:“这井饮过三百具尸骨的泪,也照过七个忠臣的脸。你们填得井,封不住天眼。”
差役怒而上前推搡,火把几欲触到茅草屋顶。
就在此刻,一声长啸自她喉间迸裂,穿云裂雾,惊得火把摇曳、群鸦腾空。
那声音不似人语,倒像地底冤魂齐哭,撕破了夜的死寂:“我守井三十年,等的就是今日!若你们填井,我便跳下去,与我夫同葬!”
话音未落,林影翻涌,脚步窸窣自四面八方围拢。
赵断枪自暗处走出,身后三十七童列阵而至,皆衣衫褴褛,面有风霜,人人手中紧握炭笔,如执刀剑。
他们不言不语,却步伐整齐,仿佛受无形军令调度。
差役惊退半步,火光映照下,群童已分扑四方——墙上、地上、井壁之上,炭笔疾走如飞,七张面孔再度浮现:浓眉如戟者、颊有刀疤者、眼窝深陷者……每一笔落下,皆与呼吸同频,与心跳共振。
火光中,那七幅面容渐次清晰,竟似从地底浮出,带着七年前乱岗绞杀之夜的寒气与血腥。
差役胆寒,有人丢炬欲逃,却被同伴拦住:“不过是些疯妇痴童,烧了便是!”说罢举火掷向屋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坡之上一道人影立于松梢,青衫猎猎,醉眼微睁。
辛元嘉立于风中,文脉先觉早已缠绕全场,感知着赵断枪每一笔划的震频节奏。
他见其炭笔在井壁顿挫三次,又连划七下,笔尖微颤如临终喘息——那是无声的叩问:“山河图藏何处?”
辛元嘉闭目凝神,心念追溯往昔残响。
七年前那夜,监刑之后确有一黑衣人自乱岗疾行而出,怀中铁匣隐现龙纹锁扣。
他猛然睁眼,声如古钟撞破夜幕:“图不在官库,在孝宗御案暗格——当年你埋尸那夜,有黑衣人取走铁匣,直入宫门!”
话音落,井水忽静如镜。
残月倒影沉入其中,水面竟映出七面人影,齐齐转身,面向辛元嘉所在方向,俯身下拜。
无声无言,唯有水波轻漾,仿佛亡魂终得传信之人。
与此同时,临安宫城深处,裴守静独坐密室,手持朱批玉牒,额角冷汗涔涔。
忽然袖中密令无火自燃,焰起瞬息即灭,唯余三字焦痕:“图未毁”。
那纸片如血渗墨,飘然落地,竟在触及地面时微微颤动,似有呼吸。
裴守静瘫坐椅中,手中玉牒滑落,砸地有声。
他知道,有些事,再也压不住了。
而在北固亭外荒野,辛元嘉遥望井屋方向,手中竹简悄然展开,其上墨迹新添一行:“七骨藏形,非土掩之,乃天留证。”他转身离去,足印深深嵌入泥中,通往一片无人踏足的荆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