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启,寒雾如铁,共济渠畔的泥土尚裹着夜露,沉甸甸地吸着脚步。
崔文谦立于碑前,青袍猎猎,玉圭垂佩,神情肃穆如庙堂判词。
他抬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奉旨更碑——此碑僭越礼制,私立民议,有惑人心,当正名分!”
话音落处,金刚斧出鞘,寒光映破薄雾。
五名匠人列队上前,肩扛新刃,步履沉重。
为首者乃老石匠郝凿山,须发尽白,掌心裂纹纵横如古树皮。
他低头望着那方石碑,喉头滚动,忽地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湿泥之上。
“大人……”他声音嘶哑,如磨砂刮石,“此石采自南岭,三年前我亲手凿基、运料、安座。它不认官令,只认血。”
众人皆惊。崔文谦眉头微蹙:“何出此言?”
郝凿山仰起脸,眼中泪光混着浊泥:“那年辛公南归,亲执铁钎助我凿碑基。一钎下去,指节崩裂,血滴入石隙。当晚雷动三更,地脉震颤,苔痕自‘耕’字末笔蜿蜒而出——从那时起,我就知这碑……不是凡物。”
他颤抖着指向碑底一处隐纹:“您看那道暗线,非刀斧所能刻,是血渗入石心,养出来的根。”
崔文谦冷然一笑:“荒诞之语,蛊惑愚民。朝廷诏令,岂容一块顽石抗逆?”
他挥手示意。一名匠人咬牙上前,高举金刚斧,照准“此”字劈下!
风起刹那,天地骤暗。
一道无声惊雷自云中滚过,未闻其声,却震得人腑脏欲裂。
斧刃尚未触石,竟在空中猛然一颤,咔嚓断作两截!
断口参差如锯齿,仿佛被无形之力生生撕裂。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第二匠人强忍恐惧,换上新刃,屏息凝神,再度挥斧。
这一击用尽全力,斧影如电!
“铛——!”
斧刃撞上碑面,却不似金石相击,倒像敲响了一口深埋地底的古钟。
碑身微震,那一片青绿苔痕忽然亮起,幽光流转,宛如活脉搏动。
反震之力沿斧柄暴冲而上,匠人虎口迸裂,鲜血洒落碑前,斧头脱手飞出,插进泥中寸许。
第三斧,无人再敢上前。
崔文谦脸色铁青,一把夺过残斧,亲自执刃。
他素来温文守礼,此刻却目眦尽裂,衣袖鼓荡如怒涛:“天命在君,岂由妖石窃据?今日纵毁吾身,也要为朝廷正此悖碑!”
他踏步上前,双臂发力,将卷刃的斧头高高举起,对准“此”字中心,拼尽全身气力劈下!
“轰——嗡——”
斧落刹那,整块石碑陡然嗡鸣,声如洪钟大吕,连响三声,一声比一声深远,直透人心。
地面微颤,草叶簌簌抖落露珠,远处林鸟惊飞成阵。
那斧头竟在触碑瞬间卷刃坠地,断口焦黑如灼烧过。
而碑面“此土归耕”四字,毫发无损。
唯有中央苔痕,悄然扩展一线,在晨光中泛出金绿色的微芒,仿佛刚刚呼吸过一般。
老石匠郝凿山伏地痛哭,额头磕出血痕:“此石有魂啊!它认的是民心,不是皇恩!不可辱!万万不可辱!”
四周田埂之上,百姓默立如林。
他们不呐喊,不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手中农具握得极紧。
犁头拄地,镰刀贴膝,竹哨含唇——那是乡野传信的暗号。
千百双眼睛齐齐盯着那方石碑,目光如铁,如誓,如根扎大地,永不动摇。
就在此时,东方天际忽有异象。
范如玉不知何时已至碑侧,怀中抱着一束野艾。
她缓缓跪下,将艾草置于碑前石凹之中,取火镰轻击。
“嚓。”
一点火星落下,青烟袅袅升起。
起初细弱如丝,转瞬却被风托起,直上林梢。
令人骇然的是,那烟竟不散不乱,于半空凝成两个苍劲大字——元嘉。
字形清晰,笔势飞扬,一如当年辛公题壁之风骨。
樵子李青崖正攀崖采药,见此异景,脚下一滑,险些坠谷。
他死死扒住岩缝,瞪大双眼,颤声呼出:“天书!天显圣名!‘元嘉’二字,悬于林表,三日不灭!”
消息如风传遍四野。
百姓纷纷携艾而来,焚于碑前。
青烟接连升腾,缭绕不绝,如云如盖,环山三匝,久久不散。
崔文谦立于高坡远望,面色惨白如纸。
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非人力……乃天意?”
风穿林过,碑影沉沉。
那八个大字依旧凛然矗立:此土归耕,非赏非赐。
而在人群最末端,小吏周问田低首垂目,袖中桑皮纸角微微露出一角。
他不动声色,指尖在袖内轻轻摩挲着纸面,仿佛触摸着某种正在苏醒的脉动。
第378章 烟烬录名
夜色如墨,浸透带湖四野。
风自共济渠上吹来,带着白日焚艾的余烬气息,微苦而清冽。
小吏周问田踽踽独行于归途,草鞋踏过湿泥,每一步都极轻,仿佛怕惊动藏在鞋底的那一寸桑皮纸——那上面,是他用蝇头小楷抄下的护碑者姓名。
他本奉崔文谦之命,暗中录下“聚众抗令”之民,以备秋后问罪。
可当金刚斧断、天显异象之时,他立于人群末尾,指尖触到袖中纸页,竟觉一阵灼热自心口蔓延至手背。
那一刻,他没有记下“逆民”二字,反而将笔锋一转,悄然写下:“郝凿山,南岭石匠;李青崖,采药樵夫;赵五郎,盐道脚力……”七十三户,百名盐贩,五十童子,皆以乡音相呼,以血汗养土。
他写得极慢,字字如刻,却不知墨迹边缘,已悄然生出细若游丝的根须,顺着纸纹蜿蜒爬行,如活物呼吸。
至家舍,油灯昏黄。
他取火拨亮灯芯,颤抖着取出桑皮纸,铺于案上。
目光落处,骤然凝固——那些墨字竟非静止!
边缘细根如藤蔓舒展,彼此勾连,竟自行排列成三行隐文:
七十三户 + 盐贩百人 + 童子五十
数字之下,还浮现出一行极淡的朱痕,形似碑底那道血沁暗线,微微搏动,宛如脉息。
“非我在记……”周问田喉头滚动,冷汗沿脊而下,“乃碑在录。”
他猛地卷起纸页,奔至灶台前,掀开覆灰,将纸投入炭火余烬之中。
火焰未起,纸却安然无损,仅边缘泛起淡淡青光。
他顿悟:此纸已非凡物,焚之不灭,毁之不绝。
遂掘地三寸,将纸深埋灶下,以陶瓮封存,跪地低语:
“若有一日再查,火不灭,名不亡。”
话音落下,屋外忽有风穿林而过,桑叶簌簌作响,似有回应。
此时,带湖畔茅屋之下,辛元嘉正独坐桑阴。
白发披肩,手中竹杖轻点地面,闭目如入定。
忽觉足下泥土微震,继而脉动频传,自共济渠方向一路延伸,如大地深处有万千根须齐齐搏动。
他双目未睁,唇间轻吐:“七十三户之田,根脉同颤……民志所聚,地亦相知。”
更远之处,百里驿道尘烟滚滚。
崔文谦遣出的三骑密使,各怀奏报疾驰临安。
然而马未及城门,三人先后勒缰停步——信函未封,纸面空白,唯余焦痕斑驳,似曾燃于灯下。
他们面面相觑,终不敢呈信,只得原路折返。
辛元嘉忽而抬首,望向北方夜空,喃喃道:“天未言,民已答。”
同一时刻,临安宫中,烛影摇红。
宋孝宗独坐御案前,展阅三封空白密报,眉头紧锁。
忽觉烛火一跳,光影离散,竟一分为三,交错映照于案上黄绢,缓缓凝出四字:
民之所向
字迹无声,却重若千钧。
皇帝久久不语,指尖轻抚绢面,触处微温,似有血脉流动。
风穿殿廊,烛火复归如初,四字渐隐,唯余青烟一线,绕梁不去。
而在共济渠畔,那方石碑静立如故,苔痕幽绿,悄然蠕动,仿佛正在吞吐天地之气。
晨露未降,碑心却已有湿意,隐隐渗出墨绿之色,如新染初浸。
无人察觉,唯有老石匠郝凿山梦中惊醒,喃喃呓语:“碑要说话了……这次,不是用刀,是用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