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夜半,残月如钩,悬于竹梢之上,冷光洒落共济渠畔,照得碑影斜长,如剑卧地。
守林人赵松影披蓑执灯,巡山至此,忽觉足下泥土微温,异于往常。
他驻足凝神,目光扫过那方已成信仰的石碑——“此土归耕,非赏非赐”八字深镌入石,仿佛自天地初开便已存在。
可就在碑基之下,一道微光悄然浮动,青幽如萤,聚而不散,似有生命般在土缝间游走。
赵松影心头一紧,蹲身细察,鼻息几乎触到潮湿的泥土。
他扒开表层腐叶,赫然见一缕银丝自地下蜿蜒而出,细若发丝,却坚韧如铁,缠绕碑座三匝,形如根脉,又似经络相连大地。
那是剑穗埋葬之处!
当年辛元嘉解下佩剑,将染血的剑穗深埋碑底,说:“剑不轻出,意已先至。”谁也不知此物竟与地气相融,七日来默默生变。
此刻银丝微颤,光华渐盛,忽然间青芒暴涨,映得整座石碑通体透亮,碑文竟如以热血重写,字字猩红欲滴!
风穿竹林,簌簌作响,可听在耳中,却不似草木摇曳,倒像是千军万马列阵行进,铁甲相击,戈矛铿锵!
一声声,一阵阵,自远而近,又似从地底深处传来,直逼心魄。
赵松影双膝一软,踉跄后退,手中灯笼坠地熄灭。
他不敢再看,转身狂奔而去,口中喃喃:“神迹……真是神迹!”
次日清晨,村人齐聚碑前。
赵松影面色苍白,将昨夜所见一一道出,语未毕,已有老农跪地叩首,孩童牵母衣瑟瑟发抖。
众人望向碑基,银丝虽隐,然土色松动,显然有人动过。
更有眼尖者发现,那缠绕碑座的痕迹犹存,如岁月刻下的隐纹。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出半日,百里内外皆知:带湖之碑,夜放奇光;民志所聚,山河共鸣。
辛元嘉闻报,立于桑树之下,默然良久。
他未问真假,亦未召人查验,只命陆砚孙取来旧日佩剑之鞘——那柄曾随他横扫金营、饮血十载的乌木剑鞘,如今漆皮斑驳,刃口空荡,唯余沉沉寒意。
他亲自捧至碑前,置于银丝浮现之地,轻声道:“你若不安,我便还你一处归处。”
当夜,风云骤起。
黑云压境,电蛇撕裂苍穹,雷声滚滚而来,震得屋瓦齐鸣。
暴雨倾盆而下,浇透山野,共济渠水位暴涨,却无一滴浊流侵扰碑基。
就在此时,一道惨白电光劈空而下,正照剑鞘!
刹那间,众人遥见那静卧的剑鞘猛然一震,内部似有兵魂苏醒,嗡鸣低吼,如龙吟深渊,又似战鼓催征!
光影交错之中,竟显出一抹虚影——一柄古剑悬于鞘上,锋芒未露,杀气已贯长空。
范如玉立于檐下,手持《山河灯录》,神色肃然。
她走入雨幕,焚香三炷,插于桑下湿土之中,祷曰:“天地有信,民心为灯。今录未完,愿以新篇续之。”言罢,她将一卷新撰册页轻轻埋入碑侧——《守心录》三字墨迹未干,已被雨水浸润,渗入泥土,如同种下一颗不会腐朽的种子。
陆砚孙跪在泥水中,双手高举一卷摹本——正是他日夜临写的《请蠲赋税疏》血书残篇。
纸面斑驳,指痕宛然,墨色深处隐隐泛红,仿佛真由心头热血写出。
他仰面迎雨,声音哽咽却坚定:“我愿守此碑,如守国魂!若有负此志,天雷诛我!”
话音落处,一道惊雷轰然炸响,正中远处山巅,火光冲天,照亮了整片大地。
翌日黎明,风雨初歇,朝阳破云而出。
百姓再至碑前,惊见无相僧不知何时已立于碑侧,缁衣破旧如旧,芒鞋沾泥,手中却多了一枝三尺桑条。
他不言不语,将桑枝插入碑后土中,深及尺许,而后合掌低首,转身离去,步履轻悄,不留足迹。
众人愕然不解。
然而不过一日,那桑枝竟抽芽吐绿;三日之后,根深叶茂,枝干挺拔,叶片狭长锐利,形如出鞘之剑,在风中猎猎作响。
百姓感其神异,称之为“剑桑”,纷纷绕树结彩系绳,祈愿田畴丰稔、子孙忠勇。
辛元嘉缓步上前,伸手轻抚树干,指尖感触到一丝微弱搏动,仿佛树心藏着心跳。
他望着北方荒原,眸光深远,低语道:“剑未出,鞘先鸣……非我战意未消,乃民恨未平。”
而今他虽归田,身退,然心未曾歇。
此碑、此泉、此桑、此书,皆非死物,而是活的信念,是埋在泥土里的火种。
风拂过新绿的剑桑,叶声飒飒,如万刃齐振。
十年春,江南草长,莺飞柳绿。
饶州道上轻尘不起,晨雾如纱,缠绕于共济渠两岸的桑林之间。
新任司户参军周问田骑驴而至,青袍微皱,乌纱略斜,一路风尘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清正之气。
他原是临安太学出身,因直言劾奏权贵,贬谪外放此地。
途经带湖旧境,忽闻道旁孩童诵书声朗朗,字字铿锵,似有金石之音。
循声望去,渠畔石台之上,一青年执笔指点,教十余童子临帖习字。
纸铺于碑面,所临正是“此土归耕”四字——笔画方峻,力透石背,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入山河。
那青年衣衫素净,身形挺拔,眉目间隐有英气,正是当年跪守剑鞘、焚誓明志的孤童陆砚孙。
十年寒暑,他已成一方塾师,以辛公遗志为经,以民瘼疾苦为纬,授业不倦。
碑侧老石匠郝凿山拄杖而立,银发披肩,手中软布一遍遍拂过碑文,动作轻缓如抚婴孩。
每一道刻痕,他都亲手重拓七次,只为不让风雨磨去一丝锋棱。
“这字,”他曾对人言,“不是刀刻的,是血写的。”
周问田下驴近前,拱手问道:“此碑何贵?不过一方顽石,何以百姓敬若神明?”
陆砚孙搁笔抬头,目光如电,直视来者:“非贵于石,贵于心。”他指向远处田畴,农夫正引水灌秧,妇孺担食送饭;又指碑基周围系满红绸的剑桑,枝叶如剑指天,“辛公虽去,然每逢冤不得伸、赋不得免,百姓皆来此诉之。夜半风起,啸声穿林,如应如答——你说,这不是神明,是什么?”
话音未落,忽有村妪携幼童奔至碑前,扑地痛哭,诉里正强征寡妇屋基之事。
陆砚孙不怒不惊,取笔录其辞,题于桑树之下,并命童子高声诵读,声震四野。
周问田立于人群之外,心头如遭重击,恍然彻悟:此碑非止纪念一人之志,实乃万民心中之秤,量尽官邪善恶。
当夜,月照中庭,竹影横斜。
辛元嘉独坐院中,白发垂肩,闭目调息。
忽觉神思飘荡,魂归战场——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见自己立于开封城头,残垣断壁间宋旗猎猎,万军齐呼“辛帅归来”!
战鼓动地,号角裂云,正欲拔剑号令三军,却见江南方向一道光自带湖碑起,青芒贯日,化龙腾空,直冲北斗,天地为之变色!
惊醒时,冷汗湿襟。
窗外月明如水,剑桑轻摇,叶声飒飒,似仍有千军呼应。
他抚胸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剑归鞘,魂入土……可若天下再危,此心,仍可再燃。”
千里之外,燕云幽谷,雪未消融。
金国宗室完颜烈秉烛阅卷,忽觉案前佩剑无故震动,铮然出鞘三寸,寒光映面如霜。
他骇然起身,凝视剑身倒影,喃喃道:“那人,仍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