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山雾如纱,缠绕着江南的田埂与桑林。
村中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却掩不住那一股自地底升腾的脉动——仿佛有千百根细韧的根须,在暗处悄然延展,彼此勾连,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陆砚孙蹲在溪畔,手中攥着一株刚被踩断的桑苗。
泥沾指尖,叶垂将枯,他眉心紧锁,眸子灼亮如星火。
几个孩童围作一圈,争执声渐高。
“这桑树生在我家地头,自然归我!”那富户之子衣履齐整,趾高气扬,脚边还踏着另一株嫩苗。
“可它是我爹昨夜亲手栽下的!”贫儿眼眶通红,扑上前欲夺,却被推倒在地,额角磕出血痕。
围观者窃语纷纷,无人出声。
此等小事,向来是势强者胜,何曾有人为一株桑树较真?
忽有一童站出,身量不高,却挺直如松。
他拾起断苗,轻轻吹去尘土,然后昂首朗声道:“桑根三尺,不可斩!”
声音清越,竟压下全场喧哗。
众人愕然回首,只见陆砚孙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小册,封皮上墨迹斑驳,依稀可见《耕读录》三字。
他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段,一字一句念道:
“夫民之立命,在于有根;国之长治,系于不拔。桑者,民生之本也。根深则风雨不动,志坚则外侮难侵。故曰:桑根三尺,不可斩。”
孩童稚音回荡山间,竟似钟磬初鸣。
那些原本冷漠的脸庞,渐渐浮现出震动之色。
就连那富户子也怔住了,脚下不觉松了力。
“这是……辛公所传?”有人低声问。
“便是那位归隐山林的老转运使?”另一人接话,“听说他在蔡州、江右一带教人种桑养蚕,说‘布帛可御寒,亦可代甲’……莫非就是这道理?”
议论如潮水蔓延。
当日午时,邻村已有乡老召集族人,立石于村口,亲笔刻下六字:“桑根三尺,不可斩”。
谓之“桑约碑”,凡毁桑者罚粮三斗,盗苗者逐出乡社。
更有七村联动,共植新桑三千余株,皆按《耕读录》所载法度深掘三尺,以固其根。
而远在青山深处的小院里,辛弃疾正倚窗研墨,忽觉心头一震,似有万千丝线牵动血脉。
他笔尖微颤,墨滴坠纸,晕开如云。
这不是痛,也不是病。
是他当年北伐行军时,与将士立下的“心血契”——以信念为引,民心为脉,一旦百姓同心同德,共守一志,便会在主将心中激起感应。
他曾以为此契随兵权卸去早已沉寂,却不料今朝复燃,且更为浩荡。
闭目内视,心湖映照:百里之内,七村桑林错落成阵,根须地下相连,经纬分明,竟隐隐合乎《九地策》中的“连营图”之势。
每一株桑,都像一名持戈士卒,静默列阵,守土不移。
他缓缓起身,望向窗外那棵老树。
枝干虬劲,迎风而立,根扎厚土,一如二十年前他在建康城头眺望中原时胸中不灭的火焰。
同一时刻,蔡州城外,共济渠畔。
钱算盘正在灯下核对粮册,忽闻窗外竹影狂舞,噼啪作响。
那不是风声——此夜无风,檐铃不动。
而是叶片拍打节律,三短急促,正是当年辛弃疾军中密传的“敌近”暗号!
他霍然起身,铜算盘往案上一摔,厉喝:“闭闸!集巡丁!弩手伏桥下!”
属吏惊问:“何事?”
“不必多言!”钱算盘目如寒星,“令出无声,但必至。若有迟疑,满渠百姓明日皆为焦骨!”
命令迅即下达。
水门轰然关闭,两岸巡逻队尽数出动,弓弩藏于芦苇丛中。
直至翌日拂晓,果有一伙黑衣人潜至渠口,背负油坛,正欲纵火,当场擒获,搜出火油四十余坛,足可焚毁整段灌溉系统。
审讯之下,供出乃金国细作,奉命破坏江南农耕命脉,乱而后取。
钱算盘立于渠头,望着被缴获的火坛,久久不语。
良久,仰天长叹:“公已归田二十载,未曾发一令,未曾调一兵……可这风里的鼓点,仍是你的军令。”
他又低头看向手中算盘,珠串轻响,恍若回应:“你不在,但你在。”
而在北固亭,李青崖依旧每日扫阶。
石阶年久失修,几处塌陷,行人常绊。
邻人笑他:“你非官非役,何苦费力?”
他只淡淡答:“此路通桑林,岂容塌陷?”
三日之后,他肩扛条石,手提灰泥,一块块填补破损。
双手磨破,血染石缝,也不停歇。
完工那日清晨,薄雾弥漫,整座石阶焕然如新,平整坚实,足印其上,再无踉跄。
恰在此时,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辛弃疾携范如玉缓步而来。
她手中提篮,装着新采的桑叶;他则拄杖徐行,目光落在重修的台阶上,久久不动。
指尖抚过新嵌的石面,温润细腻,似含人气。
忽然,心血契再度轻颤,眼前景象骤变——
他看见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披衣秉烛,在北固亭撰写《美芹十论》,字字泣血,句句请战。
而亭外,一个年轻的扫叶人默默清扫湿叶,不让一片落叶遮住阶前灯火。
那人,便是李青崖。
岁月流转,人事更迭,唯有这帚声从未断绝。
辛弃疾喉头一哽,低声道:“原来你一直在。”
范如玉握住他的手,轻笑:“他扫的不是台阶,是你走过的路。”
话音未落,远处竹林忽起异响——
沙沙,沙沙,沙沙。
三声连击,如战鼓初擂,穿林透月,直抵人心。
范如玉手中梭子一顿,抬眼望向竹林深处,神色微凝。
下一瞬,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如奔雷。
陆砚孙抱着《耕读录》飞奔而来,面色涨红,气息紊乱,口中只喊得半句——
“蔡州来信,钱公问……”月色如练,洒落于茅檐织机之上。
范如玉素手翻飞,梭影穿行,青灰麻线在经纬间悄然延展,织就一幅素朴却厚重的布匹。
院中桑树静立,枝干如铁,霜华覆其上,仿佛披甲之士默然守夜。
四野无声,唯闻织机“咔嗒”轻响,与远处山涧流水应和。
忽而,竹林深处传来三声锐啸——沙!沙!沙!
短促、清厉,如金戈相击,破空而来。
范如玉指尖一滞,梭子停在半空。
她抬眸望向那片幽深竹影,眉心微蹙。
这声音她早已熟稔:非风动,非兽惊,乃是辛弃疾当年所定军中信号,三击为警,意示“敌近事急”。
二十载归隐,江湖不闻刀兵,可这暗语竟从未断绝,反似随岁月沉入地脉,今夜骤然复苏。
未及开口,脚步已自村道狂奔而至。
陆砚孙气喘如牛,发丝凌乱,怀中紧抱《耕读录》,仿佛护着命脉一般撞入院门。
他跪倒在阶前,声音撕裂寒夜:“蔡州……八百里加急信鸽坠于驿口!钱公遣人徒步送简,只问一句——‘若遇大变,可启桑匣否?’”
话音落,满院寂然。
屋内,辛弃疾正对灯独酌,手中酒杯微顿。
他并未起身,亦未言语,只是缓缓放下杯盏,目光投向墙角那只陈旧桑木小匣——匣身无锁,以桑枝缠结为扣,漆面斑驳,却透出一股温润古意。
那是他卸甲归田时亲手封存之物,内藏何物,无人知晓;就连范如玉也未曾窥看。
此刻,他缓步而出,衣袍曳地,声息俱轻。
俯身拾匣,不启不拆,仅以右手中指,在匣盖上轻轻叩了三下。
三声轻响,如雨滴石阶,却似传遍千山。
同一时刻,蔡州共济渠畔,钱算盘正立于灯下,掌中捧着一只由飞鸢足筒取下的密函。
他拆信欲读,却发现纸上空白无字。
正惊疑间,忽觉匣底微动——一片干枯桑叶飘落掌心,叶脉纵横,竟隐隐泛出墨色纹理,赫然显出四字:
固守待风。
字迹幽幽,似有血光流转,旋即如烟散去,不留痕迹。
钱算盘双目骤睁,猛然抬头望向南方青山,嘴唇微颤:“公……仍在令中。”
而北固亭上,李青崖执帚伫立,忽感手中竹帚微微震颤,仿佛回应某种冥冥召唤。
他仰首望月,将扫帚横置阶前,宛如横戈列阵。
与此同时,大湖之畔雪意愈浓。
辛弃疾仍坐桑树之下,举杯邀空,唇边浮起一丝苍茫笑意。
范如玉走来,为他披上旧氅,低声问:“可是又要动了?”
他摇头,眸光穿透夜雾,落在远方群山轮廓:“非我欲动。是那些未归的人,在风里喊我。”
话音方落,竹林再响——
不止一处,而是七处、九处,连绵起伏,如战鼓列阵,号角初鸣。
赵松影自岭上现身,吹响竹哨;李青崖扬锄击石;陆砚孙高举那截褪色剑穗,迎风而誓。
三人齐声低喝,声不高亢,却如根须扎土,深入大地:
“守令在!”
风过林梢,回声滚滚,竟似千军万马自幽谷奔腾而出,踏雪列阵,呼应不绝。
天地为之肃然。
而在那风声尽头,一抹极淡的绿意,正悄然顶破残雪,向着初春的第一缕暖阳,悄然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