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无粮,颍州城内早已断炊。
起初尚有马骨可啃、皮甲可煮,到得第七日,连屋梁上的干茅也被拆下烧尽。
金军士卒蜷缩在断墙残垣之间,眼窝深陷,面色青灰,握刀的手颤抖不止。
马嘶渐绝,人声亦稀,唯有寒风穿巷,卷起焦黑的纸灰与碎布条,在空荡的街市上打旋。
城外宋军却不急攻。
辛弃疾坐镇中军大帐,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脸。
他手中执笔,在一张黄麻纸上缓缓写下:“敌饥则躁,躁则谋乱;弃城南奔,势在必行。”写罢,掷笔于案,唤来李铁头。
“传令各营:明日起,佯攻北门,擂鼓三日,烟尘蔽天。主力尽数隐于东南官道两侧林谷,伏兵设弩、陷坑、绊索,不得轻动。”
李铁头抱拳领命,正欲退下,却被辛弃疾叫住。
“再遣细作沿路埋锅造饭,夜煮粟粥,只闻其香,不见其人。柴火要湿,烟气浓些——让饿狼闻着味儿,却寻不着食。”
他又低声补了一句:“此非诱敌之计,乃诛心之法。腹中无粮者,最怕鼻端有香。”
李铁头重重点头,转身出帐,身影没入风雪之中。
与此同时,范如玉已率妇孺老弱在后方调度民夫。
她披着素色狐裘,立于炭堆之前,眉目沉静如古井无波。
陈大石之弟站在高台之上,依她所嘱,高声呼告:
“辛公需炭五百担,以御将士严寒!每担赏米一升,当场兑付!”
话音未落,人群骚动。
有人迟疑:“当真?”
立刻便有老兵挤上前:“我亲眼见前日寿春百姓领了米,一粒不少!”又有人喊:“舒城被焚那夜,是谁救我们出火海?是辛公的人!如今他要炭,咱们岂能袖手?”
霎时间,推车的、挑担的、牵驴拉牛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
炭车络绎不绝,排成长龙,蜿蜒北上,竟似一条黑蛇游向战线深处。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颤巍巍地拉着一辆独轮车,车上两担炭块乌亮沉重。
她身边是个七八岁的幼童,冻得嘴唇发紫,却一声不吭。
到了账前,老妇解下腰间木牌,声音沙哑:“我家三口死于舒城大火,儿子临终前说……‘若有一日能还击金狗,替我燃一炉火’。”
她说完,将炭卸下,只求登记名字,不要米粮。
范如玉亲自上前扶她起身,低声道:“您这炭,不止暖身,更暖千军之心。”
风雪愈烈,夜幕垂落。
颍州城头,金军主将完颜突合察登上谯楼,望见南方官道隐约飘起炊烟,鼻端仿佛真嗅到一丝粟米香气,心头猛地一震。
他猛拍栏杆,怒喝:“谁准生火?!”
左右皆默然。
副将低声禀报:“将士已三日未进食,昨夜有人割死马之肉生啖……再不突围,恐自相残杀。”
完颜突合察咬牙良久,终于下令:“整军,弃城南撤!走东南小道,避其主力。”
鼓角悄鸣,城门夜开。
数千饥疲之师悄然出城,踏雪而行。
队伍杂乱,步履蹒跚,人人裹着破毡,背负空囊,眼神呆滞如梦游。
行至中途,忽觉风中传来阵阵粥香,温润扑鼻,勾魂摄魄。
有士卒抽动鼻翼,喃喃:“哪来的饭味?”
一人忍不住离队,循味而去,见路边破屋内灶火微红,锅中热粥翻滚,无人看守。
他扑上前去,刚捧起陶碗,一支羽箭破窗而入,贯穿咽喉。
号角骤起!
四野伏兵齐出,火把冲天而亮,箭雨倾泻如暴雨击林。
金军阵脚大乱,尚未列阵,已被杀得七零八落。
完颜突合察狂吼:“回城!回颍州!”
待残部拼死奔回城下,抬头一看,魂飞魄散——
城头之上,赫然矗立一面大旗,黑底赤边,上书两个血字:“归正”。
旗下人影绰约,刀光闪动,正是李铁头率百名死士趁虚夜攀云梯,夺门换旗!
风雪漫天,火光映照城垣。
辛弃疾独立高坡,望着溃逃之敌陷入重围,眸光如刃,却不带丝毫喜色。
他知道,真正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浮现。
而在那通往舒城的旧桥尽头,一道魁梧身影默默整束铠甲,身后一营将士皆披重甲,手持断刃——他们曾是降卒,今日却是护国之前锋。
风雪中,那人仰首望天,低声自语:“该我们了。”(续)
风雪如刀,割面不休。
颍州东南三里外的旧桥横卧于冰河之上,桥板残损,木骨外露,宛如一头垂死的巨兽匍匐在苍茫雪野之间。
秦猛立于桥头,身后百名归正营将士列阵而立,人人甲胄破裂,刀口卷刃,却无一人后退。
他知此地即为死所。
方才伏击之后,金军残部如惊弓之鸟,仓皇南窜,辛弃疾令主力追击,唯留归正营断后。
众人皆知,这是一道送命的军令——非不信其忠,而是世人从未真正接纳这群曾披金甲、今效宋旌的“降卒”。
唯有以血洗名,方能立身于国阵之前。
秦猛却不怨。
他抚过胸前那枚早已锈蚀的金军虎符,冷笑一声:“昔日我为生路而降,今为信义而死,值了。”
箭雨自南而来,破空之声尖利如鬼啸。
第一波骑兵撞上绊索,马嘶人翻,滚入沟壑;第二波强冲桥面,却被弩阵钉杀于半途。
归正营仅存三十七人,却硬生生将敌势拦下两刻。
秦猛亲执大斧,连斩三人,臂上中矢犹不知痛,只觉热血滚烫,烧尽多年屈辱。
至第七矢贯入左肩,他终于踉跄跪倒。
金军见状鼓噪而进,以为胜券在握。
可就在此时,秦猛竟以右臂夹住断矛,撑地而起,左手拔出腰间短刀,咬牙将箭杆自肩头剜出,血洒长桥,染红积雪。
他一步步挪至桥心,背倚朽栏,高举残刀,声若洪钟:
“我非叛将,乃归正之人!今日以血还信,尔等敢踏此桥一步?”
风雪骤静。
那一声怒喝仿佛撕裂寒穹,震得敌骑勒马不前。
火光映照下,只见他孤身独立,断臂垂血,战袍碎裂如旗,身形摇摇欲坠,却似山岳难移。
金军主将望着桥头那抹猩红身影,终是挥手:“绕道!速撤!”
待辛弃疾率轻骑驰至,桥上已无完尸。
残旗斜插,刀折矛折,三十多具躯体横陈雪中,层层叠叠,护着中央那最后一人。
秦猛仰面倒在桥心,面色灰白,唇角含笑。
右手紧攥一束野艾,枝叶尚青,根须带土——那是北地荒城常见的草,春来先绿废墟,百姓谓之“魂引”。
据说阵亡将士之灵,循此气味归乡。
辛弃疾下马,膝陷深雪,双手扶起秦猛头颅。
触手冰凉,气息早绝,唯眼神清明,似仍有千言未诉。
“你从来不是降者。”辛弃疾低语,“你是归来者。”
话音落处,风忽止,雪渐稀。
远处传来号角,捷报已随快马奔向临安。
七日后,紫宸殿上,孝宗展阅战报,久久无言。
终提御笔,在黄绫上挥就四字:“还我河山”,命八百里加急送往颍州前线。
当使者策马入城,正值清晨。
百姓正于街巷扫雪焚艾,青烟袅袅升腾,缭绕城堞。
每一缕烟,皆为亡魂指路;每一捧灰,俱是民心所寄。
辛弃疾立于城楼,接过圣旨与御书。
他展开那幅墨迹淋漓的绢帛,任寒风吹拂其上,声音轻如耳语:
“非我胜,乃民心不灭。”
忽有探马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喘息奏报:“金廷遣使南来,求割淮北,以换停战……然使臣私语:‘汴梁城内,野艾已生满废墟,无人耕,无人除,春来自发,遍地皆绿。’”
辛弃疾闻言默然良久,望向北方。
风雪虽歇,天光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