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东乡的晨雾还未散尽,王二丫的羊角辫上沾着露水,正蹲在溪边长石上搓洗粗布衫。
竹篮里的皂角沫子被风吹得散了,她撅着嘴正想捡,一片白绒绒的草叶忽的飘到脚边。
阿姊看!小丫头踮着脚举起那片野艾,草叶在晨光里泛着淡青,叶背的绒毛像被谁用软刷仔细梳过,这草会飞!
正在晒豆干的王娘子抬头,见女儿举着片陌生的草叶蹦跳,手里的竹筛子晃了晃:哪来的?
风带来的!二丫把野艾往竹竿上一缠,踮脚往门楣上插,方才北边有人喊襄阳人回家了,阿姊说这是辛公给的回家凭证!竹梢碰得门楣响,野艾歪歪扭扭地挂在门环旁,像只振翅的灰蝶。
王娘子的手突然抖了抖。
豆干掉在青石板上,她蹲下身捡,眼角瞥见对门李婶正扒着篱笆往这边瞧。
日头升高时,村头老槐树下的石磨旁聚了人,三五个妇人捏着野艾交头接耳——李婶家二小子说,前日去集上听商队讲,襄阳城立了归心祠,插野艾的能领粥票;张猎户媳妇摸了摸自家门楣,说方才看见东头王麻子家也插了;最末说话的是个年轻媳妇,攥着野艾的手直颤:我阿爹是建炎年间南渡的,总说北边有祖屋......
暮色漫进村子时,王二丫趴在窗台上数门楣。
东头三家,西头四家,连最孤僻的瞎眼陈阿婆门前都插了半片野艾——是她那拾柴的孙儿用草绳绑上去的。
晚风掠过屋檐,二十余片野艾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王娘子在汴梁城听的雨打芭蕉。
二丫扯了扯她的围裙,我们插了艾,会不会也被接回去?
王娘子望着女儿发亮的眼睛,喉头发紧。
她摸出藏在米缸底的半块旧玉牌——是阿爹临去时塞给她的,刻着汴梁王氏四个字。
夜更深时,隔壁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明儿个我去集上,看看能不能寻着《归籍册》......
与此同时,汉水正载着范如玉的算计奔涌。
十八艘乌篷船泊在襄阳渡头,船舷绑着浸过桐油的木匣。
范如玉立在码头上,看船工将十盏白纱灯、百份抄得工工整整的《归籍册》、三束野艾分别装入匣中。
每盏灯的灯纸上都用朱砂写着二字,每册《归籍册》页脚压着辛弃疾的私印,野艾则用红绳扎成小把,还带着晨露的潮气。
不必掌舵,她对为首的老船公说,顺流漂去,到了浅滩就凿个小孔,任木匣自沉。老船公抹了把花白胡子:夫人是要这些东西自己找主儿?范如玉望着江水,嘴角浮起极淡的笑:人心自会寻光。
三日后,随州下游的芦苇荡里,渔夫老何的网兜一声,捞起个半沉的木匣。
他撬开铜锁,见里面的灯纱还干爽,《归籍册》上的字墨未晕,野艾的香气混着桐油味直钻鼻子。
老何拍了拍大腿——这等稀罕物,拿到城里换两坛烧刀子不成问题!
可他没料到,那盏白纱灯刚挂在酒馆门口,就引来了二十几个百姓。
卖豆腐的张屠户摸出三枚铜钱:我要这灯!卖菜的孙大娘拽着他胳膊:我家阿弟在襄阳当差,这灯能给他报个信!最末挤进来的是个小书吏,举着半吊钱直发抖:这是辛大帅的印......
当夜,随州城的屋檐下飘起十盏白纱灯。
灯影在青石板上摇晃,像一串未系稳的星子。
有妇人捧着野艾在灯前垂泪,有少年对着《归籍册》上的免赋三年念出声,更有白发老者抚着灯上的二字喃喃:三十年了......
同一时刻,张大脚的二十骑正沿着随州西岭巡边。
他啃着冷炊饼,忽然嗅见风中飘来焦苦的艾香。有情况!他一甩马鞭,枣红马唏律律嘶鸣着冲上山坡——西岭背阴处,数十村民正围着柴堆。
柴上堆着野艾、破棉袄、褪色的宋钱,火舌舔着天空,火星子直往南边飞。
我家阿爷是靖康年死的,一个青年跪在火前,声音哽咽,今儿烧了这些,算给他引条归乡路!我家阿娘念叨江南的梅子酒,老妇往火里添了把野艾,这艾香,该比梅子酒还浓......
张大脚勒住马,手按在腰间的归正牌上。
那是块青铜牌,正面二字刚劲,背面刻着凡归宋者,田亩归籍,赋税减半。
他解下牌子,轻轻挂在火堆旁的老槐树上,马蹄声惊起的山雀扑棱棱飞过,他粗哑的嗓音混着艾香散在风里:火不必我点,心火自燃。
归帅府时,张大脚的酒葫芦空了一半。
他踢开帅府门槛,见辛弃疾正站在星图前,陆子昭的道袍在身后飘得像片云。三州之民,非待我招,已自归心。他把酒葫芦往案上一墩,西岭那堆火,烧的是三十户的归乡愿。
辛弃疾闭目,金手指心音共鸣如潮水漫过识海。
荆门的老秀才在写状纸,要把田契交给归心祠;随州的小媳妇在缝新鞋,说要给没见过面的江南公婆;郢州的王娘子摸着旧玉牌,轻声道:阿爹,咱们要回家了......
道在民间,兵锋反为其次。他睁开眼时,眼底的光比烛火还亮。
陆子昭突然掐着手指倒退两步,浑天仪在他身侧发出轻响:天津星裂了!他指着星图上星群,二十八颗星子竟裂成两半,一半往南急移,一半渐次熄灭,天津主荆楚交通,星裂者,民心分道也——南归者众,旧主势去!
话音未落,帅府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徐文昭的旧友浑身是泥闯进来,手里攥着半焦的密信:随州守将烧了《归籍册》,砍了两个藏艾的百姓!
可昨夜军营灶房起火,士卒哭着喊带艾回家,灶灰里还翻出半片野艾......守将要屠营,被亲兵劝住了,说杀一人,难止万口
辛弃疾接过密信,指尖触到焦痕里的艾香。
他望向窗外,汉水在月光下泛着银波,不知哪艘传信舟正往郢州漂去。
郢州知州府的后园里,七岁的小女儿正蹲在池边捞浮萍。
一片木匣顺着水流漂来,她踮脚捞起,木匣上的铜锁闪着暗光。阿爹!她举着木匣往正厅跑,绣鞋踩得青苔直滑,我捞到会漂的盒子!
知州正在看刚送来的边报,听见女儿的喊声,抬头时正见木匣上二字映着月光。
他伸手接过,指腹擦过匣上的桐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在汴梁城读书时,先生说过的那句话——民心若归,江河难阻。
夜风卷起他的官服下摆,木匣在他掌心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