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掀开门帘时,药铺里的炭炉正爆着火星。
老周头眯眼拨弄药杵,见她进来,用杵尖敲了敲石臼:范夫人说这安神散有蹊跷?
前日烧名册的残页带艾草味,和夫人药囊一个味。绿芜解下素银帕子,半块黑褐色药饼地落在案上。
她指尖拂过药饼边缘,沾了些细碎药末,您老看看,可混了旁的东西?
老周头捻起药末凑到鼻尖,忽然皱眉。
他取过铜筛子筛了筛,石臼底竟沉下一层极细的白粉。鸦头碱!他浑浊的眼珠陡然瞪大,微量能安神,多了能让人说胡话——金狗审犯人常用这毒!
绿芜的手地攥紧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指甲掐出褶皱。
她凑近看那药饼,借着炉火光,发现封口处有几个细如针尖的小孔,像被细管扎过。周伯,这针孔......
像是注药用的。老周头用银簪挑起药饼,小孔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每日给伤兵发药时,往里头注点鸦头碱,天长日久......他没说完,喉结动了动。
绿芜的耳尖发烫。
她想起前日孙景和递药囊时,袖口也有类似针孔——当时只当是缝补痕迹,如今想来,定是注药时戳的。
她抓起帕子裹住药饼,帕角的并蒂莲擦过石臼,沾了星点白粉:我这就去中军帐。
老周头欲拦,却见她已掀帘而出,衣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炭灰扑了满桌。
夜校的火把在营地上连成一条火龙。
辛弃疾立在将台中央,甲胄被火烤得发烫。
孙景和站在他右侧,月光下脸色发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腰带扣。
今日请孙副将讲讲伤卒安抚之策。辛弃疾的声音混着火苗噼啪声,在夜空中荡开。
孙景和喉结滚动两下,清了清嗓子:末将以为,伤卒最忌......
孙副将。辛弃疾突然打断他,令尊若知你今夜主持军议,可会欣慰?
将台下的私语声骤然静了。
孙景和的手指猛地抠进腰带,指节泛白。
他强扯出个笑:自然......欣慰。话音未落,呼吸陡然急促,右手指节在身侧连叩三下,像敲梆子。
戴明远站在台边,笔杆在掌心压出红印。
他盯着孙景和颤动的喉结,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第三字拖长半息,叩指三下——与前日粮道会议时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降卒营的焚香炉腾起烈焰。
范如玉握着半卷焦黑的纸,火光照得她眉峰如刃:这信说辛元家族已降她将纸投入炉中,火焰地窜高,可我夫君的祖父辛赞,战死于济南城破那日!
围拢的降卒们屏住呼吸。
有个老卒突然跪伏在地,涕泪砸在泥里:我等在北地时,早闻辛公祖父抗金之名......
你们的根在北,心可归南,唯不可属敌!范如玉举起手,火光映得她袖中银簪发亮,今日焚此伪书,亦焚尔等心中疑影!
炉中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夜空。
老卒突然高呼:我等愿随辛公,死不降金!呼声像火星溅进干柴,降卒们纷纷伏地,哭嚎声震得营旗猎猎作响。
中军帐内,辛弃疾闭目靠在胡床上。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脑中自动回放孙景和三日来的言语片段:军心不稳需安抚时轻咳,粮道要防金狗时轻咳,夜巡不可松懈时轻咳......每次咳嗽都是三短一长,像敲更的梆子。
三短一长......他猛地睁眼,抓起案上的夜枭密报。
密报末尾写着:白鸦传令,每语三句必咳三声,咳如鸦鸣。
他的指节重重叩在案上,震得烛台歪斜。
鸦头碱、针孔、咳嗽——所有线索在脑中串成线。
他提笔在纸上游走:此咳非病,乃毒蚀肺腑。
鸦头碱久服者,肺如焦叶,每咳必按律。
子时三刻,李二牛带着死士悄悄围住军医帐。
辛弃疾独坐自己帐中,案头摆着那包带针孔的安神散,帐门大敞。
月光漫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三更梆子刚响,一道黑影贴着帐外的草垛溜过来。
黑影顿了顿,确认四周无声,这才猫腰钻进帐内。
他的手刚要够到药包,帐中突然响起低哑的声音:孙副将,你父坟头,今年可有人扫雪?
黑影的手地缩回来。
他缓缓转身,月光正照在脸上——正是孙景和。
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
辛弃疾站起身,佩剑在鞘中轻响。
他望着孙景和颤抖的肩膀,声音里裹着冰碴:你前夜烧的名册,可烧得干净?
孙景和的膝盖慢慢弯下去。
他望着案上的药包,泪突然涌出来,滴在泥地上,洇开个深色的小圈。
帐外的更夫敲起四更,梆子声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抽噎:末将......末将也是逼不得已......
辛弃疾的目光落在他袖口的针孔上。
夜风卷着帐帘,将案上的纸吹得哗哗响,那页写着咳如鸦鸣的纸,正飘落在孙景和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