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江楼外的青石板路上已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辛伯正蹲在檐下生炭炉,听见动静抬头,便见三匹枣红马踏碎薄霜而来,马上人身着皂色官服,腰间悬着御史台的银鱼符——正是前晚顺江而下的使臣。
他手一抖,炭钳掉在地上,转身撞开半掩的木门:使君!
御史台的大人到了!
辛弃疾正在案前用狼毫勾改《乡兵募令》的最后一条,笔锋微顿,将墨迹吹干了才搁下笔。
他理了理洗得发白的中衣,外袍是范如玉昨夜新补好的,针脚细密如蚁行。去请夫人到后堂,他对绿芜道,再让厨房备三盏新茶,要去年的建溪龙团。
范如玉正站在廊下晒药,听见传话便解下围裙,素手将鬓边乱发别到耳后。
她望着丈夫迎出去的背影——青衫虽旧,腰板却挺得像赣江边的老松,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府初见时,少年辛弃疾也是这样,提着剑站在梅树下说我要带你们回家。
安抚使大人。为首的使臣姓周,是御史中丞王蔺的亲随,此刻翻身下马,皮靴碾过残雪发出轻响。
他打量着江楼门楣江风入卷四个大字,嘴角微微一抿——原以为辛弃疾被弹劾居家,该是门庭冷落,不想门前竟扫得干干净净,连台阶缝里的冰碴都挑了去。
辛弃疾在阶前拱手:周大人一路辛苦。声音不高不低,像山涧里的流泉,清冽中带着暖意。
周使臣抬眼,正撞进那双沉如深潭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出发前王中丞的叮嘱:辛幼安若慌,倒好办了;他若不慌,你便要仔细看。
厅内炭盆烧得正旺,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公文:《安边十策》的奏稿摊开在最上面,字迹刚劲如铁画银钩;旁边是《乡兵募令》《义仓章程》的副本,边角都翻卷了,显然常被翻阅。
周使臣翻开《安边十策》第二页,见里面夹着张纸条,是范如玉的小楷:吉州旱,需预拨义仓粮三千石,已着人查勘。墨迹未干,还带着墨香。
大人请看。辛弃疾站在案侧,手指虚点《义仓章程》,江西十州义仓存粮数目,每月初一我都要亲自核对。
前月有人说我私吞粮款,昨日吉州送来粮册,存粮反比上月多了八百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使臣身后的赵?,原是百姓听说义仓要赈济流民,自发捐了新粮。
赵?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本是跟着使臣来抓把柄的,此刻却见案上公文条条都是民生,连茶盏里飘着的都是粗茶末子——哪有半分结党营私的模样?
他目光一转,盯上墙角的沙盘,青灰的棉线缠着米堆,倒真像排兵布阵。大人!他抢步上前,指尖几乎戳到沙盘,这等物事,岂是安抚使该有的?
周使臣放下公文,俯身细瞧。
沙盘上赣江支流如蛛网,鄱阳湖像块青玉,连芦苇荡的位置都用碎草标了。
辛弃疾却已命辛伯取来《江西水道图》,两相对照,棉线的走向、米堆的高低竟分毫不差。此乃水利模型。他语气平静,赣江支流淤塞,我与州里老河工合计月余,想疏浚出三条新水道。
赵?的脸涨得通红:那...那纸条上写的潜漕三口作何解释?
漕运是民生的喉管。辛弃疾走到沙盘前,指尖轻点湖口,这处设暗仓,汛期可囤粮;芦苇荡里的码头,能避金人的哨船;江州小港藏小船——他抬眼看向周使臣,大人可知去年金使过长江,为何连艘商船都见不着?
因百姓怕生事,早把船都藏进小港了。
我不过是把百姓的法子,写成章程罢了。
周使臣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按住赵?欲言又止的肩膀。
他想起昨日在江边见的场景:几十个老人攥着冬衣等在江楼外,见辛弃疾出来,竟齐刷刷跪下行礼——哪有聚众谋乱的反贼,会被百姓当活菩萨供着?
三日后,周使臣的快马进了临安城。
孝宗赵昚正翻着弹劾辛弃疾的折子,见周使臣的奏疏,指节在案上叩了叩:他倒真把江楼当衙门使了?
陛下。枢密使王岊站在阶下,捋了捋胡须,臣前日去镇江,见安抚使衙门的牌都生了锈;再看辛某的江楼——他顿了顿,窗纸破了自己补,炭盆灭了自己生,案头堆的不是酒筹,是百姓的状纸。
孝宗盯着奏疏里居楼非避责,乃研政几个字,忽然笑了:传旨,赐江西安抚使辛弃疾紫金鱼袋,诏书里写居官思危,闭户筹边,真良臣也
消息传回江州那日,江楼外的青石板上落满了香灰。
有白发老妇捧着新蒸的米糕,有孩童举着竹枝唱新谣:江楼不藏剑,藏策十万言。
辛弃疾站在廊下听着,嘴角却未扬起。
他转身进了内室,范如玉正把《御金三策》的原本摊在案上,烛火映得联河北遗民为内应几个字忽明忽暗。张五郎的族兄在开封,她指尖划过策文,去年还托商队带信说北地百姓盼王师如盼甘霖
辛弃疾取过狼毫,在二字旁添了行小字:遣信需用密语,以代粮,代甲。墨迹未干,辛伯掀帘进来:使君,门外有个道士留了信,说残卷非尽
信是写在梧桐叶上的,字迹如飞白:另有三册藏于庐山五老峰下古观,需辛氏血书为引。
辛弃疾盯着信看了半晌,忽然抽出祖父留下的乌鞘剑。
剑刃寒光一闪,指腹便绽开血珠。
他蘸着血在信末写了还我河山四字,血珠滴在字上,像朵未开的红梅。绿芜,他将信递给侍女,带十个精壮的,跟道童去庐山。
七日后的深夜,绿芜裹着一身寒气撞进江楼。
她怀里抱着个铜匣,匣上的锁已经烧熔了,露出三册泛黄的绢本——正是《九边图志》的后篇,里面密密麻麻记着金国燕云驻军的虚实、契丹余部的动向,连黄河渡口的冰汛日期都标得清清楚楚。
辛弃疾展卷的手在抖。
他想起幼年时祖父指着地图说燕云十六州,是我汉人的心肝,想起在金营里杀出血路时,路边百姓塞来的热饼还带着体温。
此刻三册残卷在烛下泛着暖光,那些记忆突然活了过来,像星火落进干柴,燃成一片——蔡州的位置、义军的联络点、如何借黄河冰汛奇袭......
他取过新纸,在《御金三策》的末尾重重写下:此策不成,当以骸骨填之。
范如玉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按在他因激动而起伏的背上。
窗外月照残雪,赣江像撒了银甲,粼粼的光一直铺到天尽头。
辛弃疾忽然想起昨夜听见的子规啼鸣,那声音穿过江雾,清越得像剑鸣。
昔以为复土在兵,他低声道,今知在心。
江楼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声音混着江风卷进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只是这一回,没有人再觉得这火是灾。
辛弃疾望着案头的《御金三策》,墨迹未干的骸骨填之四个字在烛下泛着微光。
他知道,御史台的查勘不过是块试金石,真正的棋局,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