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帝王书房。
烛火跳跃,映在萧景玄深不见底的眸中。
他刚刚搁下朱笔,指尖还残留着墨香,御案上堆积的奏章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
首领太监高德忠悄无声息地近前,低眉顺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宫中老人特有的谨慎:“陛下,两件事,都已有了回音。”
萧景玄未抬眼,只从喉间逸出一个单音:“说。”
“第一件,人救出来了,安置在皇城司的暗桩里。受了些惊吓,但性命无虞,初步问询,口供指向了礼部右侍郎,周明周大人。说是……周大人的远房舅兄,曾拿着副主考的印信前去威逼利诱。”高德忠语速平稳,字字清晰。
萧景玄执起茶盏,盏盖轻刮盏沿,发出细微的脆响。他并不意外,科举弊案,若只在底层打转,反倒不正常。
“第二件,”高德忠继续道,“市井坊间,关于一家名为‘墨韵斋’的书铺流言四起。都说这家书铺背景通天,能提前拿到科考题目,甚至……与朝中某位大人袍袖上的鹰纹玉佩,关联匪浅。”
“鹰纹玉佩?”萧景玄动作微顿,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高德忠身上。
“是,流言描绘得极为细致,那玉佩的形制、纹路,甚至边角一处极细微的磕碰,都言之凿凿。老奴已派人查过,那纹样,确与周明周大人常佩的一枚私印……如出一辙。”
书房内一时静极,只闻烛芯偶尔的噼啪声。
萧景玄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后靠,陷入宽大的龙椅之中。
他指尖轻敲紫檀木的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一条线,是证人家属被救,直接指认周明,人证物证链趋于完整,直白而锋利。
另一条线,是市井流言,精准点出“墨韵斋”这个销赃窟,更以“鹰纹玉佩”这等私密信物,将线索牢牢钉死在周明身上,阴柔却狠辣。
两条线索,一明一暗,一刚一柔,几乎同时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
太巧了。巧得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
“线索来源,查清了么?”萧景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高德忠头垂得更低:“回陛下,救人那条线,干净得过分。我们的人几乎是‘恰好’发现守卫换防的漏洞,‘顺手’就将人带了出来,没留下任何痕迹。至于市井流言,源头混杂,三教九流都在传,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追查下去,线索很快就断在几个地痞流氓那里,再深究,便如泥牛入海。”
“干净得过分……混杂难寻……”萧景玄低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这是一种宣告。
前者,是军中做派,雷厉风行,善用阳谋,借力打力,将最关键的“刀”递到他手上,逼他不得不动,也为他扫清了动手的障碍。这手法,让他想起那个在宫宴上舞剑,目光清亮而坚定的身影——凤仪宫那位。
后者,则是江湖手段,善于造势,釜底抽薪,利用舆论将对手逼至墙角,无所遁形。
这风格,与璟王府那位“病弱”的冲喜王妃,近日来那些看似不起眼,实则步步为营的动作,隐隐重合。
他的皇后,和他的……皇婶。
——
“周明,墨韵斋。”萧景玄缓缓吐出这两个名字,已然有了决断,“加派人手,给朕盯死了。周明府邸、礼部衙门、常去之处,给朕一寸寸地搜。墨韵斋,明松暗紧,所有进出之人,往来账目,朕都要一清二楚。”
“是。”高德忠应声,稍作迟疑,“陛下,这两条线来得蹊跷,是否要查一查背后……”
“不必。”萧景玄打断他,嘴角那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再次浮现,“朕心里有数。按朕说的去办。”
——
高德忠领命,正欲退下,萧景玄似想起什么,又问:“凤仪宫和璟王府,近日如何?”
“回陛下,皇后娘娘深居简出,除了日常请安,便在宫中阅览兵书,或是……教导身边那个名唤青鸾的宫女习字。璟王府那边,晏王妃前日似乎感染了风寒,府中请了太医,说是需静养几日,不见外客。”
一个安静得过分,一个病得“及时”。
萧景玄挥了挥手,高德忠躬身退了出去,书房门被轻轻合上。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人。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站起身,踱至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借力打力,釜底抽薪……”他低语,声音融在风里,“一个借朕的刀,清她的路;一个借朕的势,烧她的敌。”
他想起风临月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想起她替嫁入宫时的决绝,以及在有限几次交锋中展现出的、超越后宫妇人的格局与锐气。
他又想起暗卫回报中,那个在璟王府内悄无声息整顿下人、看似柔弱却手段果决的晏华裳,以及她那玄之又玄的“冲喜”之名。
“朕的这位皇后,和朕的这位皇婶,”萧景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又迅速凝结成更为锐利的光芒,“倒是给了朕不小的惊喜。”
他原本以为,这深宫朝堂,不过是另一处需要步步为营的战场,身边皆是需要提防与利用的棋子。却不想,竟有人能以这种方式,强行闯入他的棋局,并非作为棋子,而是……近乎执棋者。
“这潭死水,”他轻轻阖眼,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决断,“总算被搅动了。”
——
片刻后,萧景玄沉声唤道:“高德忠。”
身影如鬼魅般再次出现:“老奴在。”
“传朕口谕,”萧景玄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明与墨韵斋一案,由皇城司全力侦办,遇阻者,无论涉及何人,可先斩后奏。”
“是。”
“还有,”萧景玄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语气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加派一队暗卫,要最顶尖的好手。一队暗中护卫凤仪宫,确保皇后安危。另一队,给朕盯紧璟王府,特别是晏王妃的院子,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不干净的东西靠近,即刻来报,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
高德忠心中巨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深深躬身:“老奴,遵旨。”
他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觉得这两位贵人……会有危险?”
萧景玄转身,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她们既然敢伸手搅动风云,就要有承担风浪反噬的觉悟。朕,只是不想这刚刚有趣的棋局,这么快就少了两位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