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巍峨宫阙。御书房内灯火通明,萧景玄屏退左右,独留风临月一人。
空气凝滞,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风临月静立在下首,身姿如青松般挺拔,并未因天子的深夜单独召见而有半分局促。
她低垂着眼睫,面上无喜无悲,仿佛白日里那个以雷霆手段揪出下毒元凶、搅动后宫风云的人并非是她。
萧景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沉难辨。他并未急于开口,帝王的威压在这寂静中无声蔓延,足以令寻常人心胆俱裂。
良久,他才缓缓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想要何赏赐?”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风临月抬眸,目光清亮如雪水涤荡过的寒星,她不闪不避地迎上萧景玄的审视,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并非谄媚,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
“陛下谬赞。”她声音清越,字句清晰,“臣妾不敢居功。幕后之人胆大包天,行此悖逆之事,若非陛下圣心烛照,明察秋毫,给予臣妾彻查之权,仅凭臣妾一人,焉能撕开这重重迷雾?此案能破,首功在陛下。”
她将功劳大半推了回去,姿态放得极低,却又丝毫不显卑微,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萧景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旋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之上,十指交叉:“哦?朕倒不知,风卿何时也学会了这些虚与委蛇的官场文章?”
这话带着几分敲打之意。
风临月却摇了摇头:“并非虚言。陛下允臣妾立足,臣妾方能施展。宫中步步惊心,臣妾若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只怕早已步了家姐后尘。”
“风临雪……”萧景玄眸色一沉,“你今日所为,乃至你甘愿替嫁入宫,皆是为了她?”
终于切入正题。
风临月心念电转,知道此刻是关键。过度的隐瞒会引起猜忌,全盘的托出则意味着任人拿捏。
她需要展示足够的价值,换取合作的资格,而非沦为棋子。
“是,也不全是。”她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臣妾与家姐自幼在边关长大,感情深厚。她死得不明不白,臣妾身为人妹,若不能查清真相,手刃仇雠,此生难安!此为其一。”
她微微一顿,观察着萧景玄的反应,见他并无不耐,才继续道:“其二,臣妾虽为女子,亦知忠君爱国。家父镇守北疆,一生戎马,为的是大梁江山稳固。可如今,朝中魑魅魍魉横行,竟有人将手伸向边关军务,与前朝将领暗通款曲!家姐之死,或许正与此有关。臣妾入宫,便是要亲手斩断这些伸向国之根基的黑手!”
她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铮铮铁骨,与这精致却腐朽的宫廷格格不入。
萧景玄瞳孔微缩:“前朝将领?军务?你有何证据?”
“证据尚在搜集。”风临月毫不退缩,“但臣妾手中已掌握些许线索,指向贵妃母家——承恩公府。他们近年来与几位边镇将领往来密切,资金流向亦颇为可疑。臣妾怀疑,他们正在暗中编织一张大网,其心可诛!”
她抛出了部分真实信息,足够引起萧景玄的警惕,却又保留了最关键的核心。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交换。
萧景玄沉默了。
他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不像那些只知争风吃醋的后宫妃嫔,她的眼界、胆识和锋芒,都超出了他的预期。她将替嫁的私人仇恨,巧妙地与江山社稷联系了起来,让他无法等闲视之。
“你可知,你此刻所言,若传扬出去,会是何等下场?”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
风临月淡然一笑,那笑容里竟有几分萧景玄熟悉的、属于军人的悍勇与决绝:“陛下,臣妾从边关尸山血海中走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以残躯肃清朝纲,助陛下稳固江山,死又何惧?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萧景玄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权衡重大决策时的习惯。
她需要外援,需要与宫外,尤其是与北疆旧部保持联络。而这一点,恰恰也需要他的默许。
“你要查案,要斩断黑手,需要朕给你什么?”他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带上了谈判的意味。
风临月心知时机已到,不再绕弯:“臣妾需要陛下的信任,至少是暂时的同盟。此外,臣妾需能与宫外可靠之人联络,传递消息。”
“可靠之人?比如你父亲旧部,那位刚回京述职的昭武校尉陆擎苍?”萧景玄点破了她的心思。
“陛下明鉴。”风临月坦然承认,“陆校尉忠心可靠,熟知边关情势,是查明承恩公府与边将勾结的关键人物。”
萧景玄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他转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通体莹白、雕刻着龙纹的玉佩。
“这枚玉佩你拿着。”他将玉佩递到风临月面前,“凭此物,你可随时求见朕,无需通传。至于陆擎苍……”
他语气微顿,风临月的心也随之提起。
“朕准了。”
三个字,重若千钧。
风临月双手接过那枚尚带着帝王体温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沸腾的心绪稍稍冷静。这一步,她走对了!不仅获得了初步的信任,更拿到了至关重要的通行证和联络许可。
“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她深深一拜。
萧景玄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颅,乌黑的发丝在灯下泛着光泽,脑海中却浮现她方才那双灼灼如烈焰的眼眸。这个女子,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为他披荆斩棘;用不好,恐会反伤自身。
但此刻,他愿意赌一把。
“记住你的话。”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冷峻,“去吧。记住,在这宫里,朕能给你的,也能收回。”
“臣妾明白。”风临月起身,姿态从容。
她转身走向殿门,步伐稳健。在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萧景玄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风临月,你今日对朕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心?”
风临月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是侧过半张脸,光影在她精致的下颌线上勾勒出坚毅的弧度,她的声音清晰地飘荡在寂静的殿中:
“陛下,在这深宫之中,利益同盟,远比虚无缥缈的真心,更为牢靠,不是吗?”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身影没入殿外的夜色之中。
萧景玄独立殿内,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低声自语,唇角竟似有一丝极淡的弧度:
“好一个利益同盟……风临月,你果然,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