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桀兵败蜀道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远超驿马的速度,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迅速传遍了天下。
不再是官邸塘报中语焉不详的“战事胶着”或“主动后撤”,而是带着血腥细节和恐慌情绪的溃败——数万精锐被蜀军趁势掩杀,丢城失地,主帅夏侯桀疑似惊惧过度,仓皇退守百里!
这消息本身已足够震撼,但更令人心惊的是随之扩散开来的、各种绘声绘色的“内幕”。
在江南烟雨楼台的诗会茶肆间,士子们交头接耳,神秘兮兮地传递着“秘闻”: “听说了吗?夏侯将军败退,非战之罪,实乃京中有人掣肘!”
“岂止掣肘!据说那位‘靖安宰相’(高拱)早就忌惮夏侯兵权,暗中克扣粮饷,更派了监军处处刁难,这才导致军心涣散!”
“还有更邪乎的!说夏侯将军军中夜闹鬼魅,疑是当年青萍书院冤魂索命,士卒皆无心恋战……”
“嘘!慎言!慎言!不过……若真如此,那可是天谴啊!”
……
在北方边镇的军堡营寨里,粗豪的边军将领们喝着闷酒,拍案怒骂: “夏侯桀也是个窝囊废!竟被一群蜀地娃娃兵打成这样!”
“我看未必是夏侯无能!你没听逃回来的溃兵说吗?军中早有传言,说高相爷要拿夏侯将军开刀,弟兄们谁还肯卖命?”
“妈的!朝中奸佞当道,只会算计自己人!这仗还打个屁!”
“听说蜀王那边喊出了‘清君侧,正朝纲’的口号……”
“哼!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想坐龙椅的?”
……
甚至在京城的高门大院深处,一些原本依附高拱的官员也开始人心浮动,暗中揣测: “相爷这次……似乎步子迈得太大了些?”
“夏侯桀可是相爷一手提拔的,如今败得如此难看,相爷脸上无光啊……”
“听说陛下(小皇帝)近日似乎也染了风寒,许久未临朝了……”
“多事之秋,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
流言蜚语,真真假假,混杂交织。
陈策精心策划的心理战,经过市井坊间的发酵和放大,其效果远超预期。
它不仅沉重打击了高拱军事集团的士气,更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开始疯狂锉削高拱统治的合法性根基。
“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众叛亲离”……这些词语开始与高拱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
京城,摄政王府(原高府)。
“砰!”一只价值连城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高拱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夏侯桀败退的消息和那些漫天飞的流言,几乎同时抵达他的案头,如同两记重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废物!蠢货!夏侯桀这个匹夫!误我大事!”他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还有那些乱嚼舌根的刁民!查!给本王狠狠地查!到底是谁在散播谣言?是不是蜀地的细作?还是朝中那些吃里扒外的混账?!”
幕僚和心腹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发泄过后,高拱喘着粗气坐下,一股冰冷的寒意却顺着脊椎爬升。
他不是傻子,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次的事情绝非简单的军事失利或舆论失控。
那精准打击军心的手段,那迅速扩散流言的效率……背后一定有一双极其狡猾、深谙人心的高手在操控!
是谁?
刘文正那些清流残党?
蜀王的谋士?
还是……那个本该死在青州乱军之中的……陈策?!
一想到陈策这个名字,高拱的心就猛地一缩。
那个如同鬼魅般屡次破坏他好事的书生!
难道他还没死?!
猜忌和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
他看谁都觉得可疑,甚至对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员也开始了暗中审查。
朝堂之上,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和恐怖。
西川,蜀王宫。
与高拱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蜀王赵煊此刻志得意满。
夏侯桀败退,蜀军兵锋直指中原,声威大震!
前来投奔的豪杰、送来粮饷的士绅络绎不绝。
“恭喜王兄!贺喜王兄!此战大捷,天下震动!清君侧,正朝纲,指日可待!”麾下文武纷纷道贺。
蜀王抚须微笑,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诸位爱卿辛苦了。然,夏侯桀虽败,高逆根基未动,我等仍需谨慎。”
话虽如此,但他内心的急切已然增长。
胜利冲昏了一些人的头脑,麾下要求“速攻京师”、“正位大宝”的呼声开始出现。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经由特殊渠道送来的一封密信。
信上没有署名,但笔迹飘逸,言辞恳切而犀利。
信中首先大大恭贺了蜀王的赫赫武功,随即笔锋一转,详细分析了当前局势:高拱虽遭挫败,然实力犹存,尤其掌控京畿精锐;北方边军态度暧昧,若贸然东进,恐腹背受敌;江南士林虽心向蜀王,然其地官僚多首鼠两端,需以手段迫其明确站队……
信的最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暂缓正面强攻,转而利用大胜之威,广发“联盟讨逆”檄文,邀天下诸侯共伐高拱!同时,可派能言善辩之士,携重礼密赴江南,游说乃至胁迫各地州牧表态支持!若能成事,则高逆不攻自乱!
蜀王看完密信,沉吟良久。
信中的分析老辣透彻,直指要害,提出的策略更是深合他意——既能继续扩大优势,又能避免孤军深入的风险。
“好一个‘阳谋’!”蜀王击节赞叹,“此计大妙!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若能得此大才,何愁大事不成?”
他心中对写信之人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招揽之心,隐隐觉得,此次大胜,或许与此人也脱不开干系。
他自然不知道,这封密信,正是出自他“念念不忘”的陈策之手。
陈策巧妙地将蜀王的胜利纳入自己的棋局,借蜀王之势,行自己之事,继续搅动天下风云。
青州故地,虽被夏侯桀血腥镇压,但地下的火种从未熄灭。
夏侯桀兵败的消息传来,极大地鼓舞了那些幸存下来的抵抗力量和心怀故主的百姓。
一些偏僻的山村里,有人偷偷祭奠了周正清等死难者的衣冠冢。
残破的城垣下,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抗高复楚”的模糊标语。
甚至有小股溃散的青州军老兵,重新聚集起来,依托山岭,开始了新一轮的游击袭扰。
仇恨在积蓄,力量在暗中凝聚。
而在那隐秘的山谷村落里,陈策站在石屋前,望着东南方向——京城和江南所在的方向。
吴文远垂手站在他身后,汇报着各方反馈回来的信息。
“军师,蜀王已采纳建议,发出了‘联盟讨逆’檄文,使者正秘密前往江南。”
“高拱内部似有混乱迹象,其对下属将领猜忌日深。”
“青州旧部传来消息,人心可用,只待时机。”
陈策静静听着,脸上无喜无悲。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
但他深知,棋局进行到这一步,已不再是简单的谋略对抗,更是各方势力、各种人心、无数偶然的交织碰撞。
一步算错,满盘皆输。
“告诉江南我们的人,”陈策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可怕,“蜀王的檄文是明路。我们,要给他们准备一条……不得不走的暗路。”
“军师的意思是?”
“驱虎吞狼,亦要防虎伤人。”陈策眼中闪过一丝幽光,“江南那些墙头草,光是利诱和大势恐还不够。得让他们……怕。”
“让他们怕?”吴文远有些不解。
“嗯。”陈策点头,“想办法,让高拱的‘靖安朝廷’,出几件‘针对’江南士绅富豪的‘苛政’或‘冤案’。要快,要狠,要看起来像真的。”
吴文远瞬间明白了,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伪造证据,进一步离间江南与高拱,逼他们彻底倒向蜀王,或者说,倒向反高联盟!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吴文远感到脊背发凉,却又兴奋不已。
军师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鬼神莫测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终成席卷天下之势。
陈策站在风眼中心,冷静地拨动着每一根弦。
他知道,最激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并试图掌控一切的准备。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北方,那权力之巅的所在。
“高拱……你听到这风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