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得功闻言,心头一凛。
张之极所虑,确实比他更深更远。
他光想着打仗,却忘了政治和全局。
他抱拳道:“国公深谋远虑,末将不及。那……难道就此回绝李定国?未免可惜。”
“非也。”张之极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沉稳的笑容,
“机会送上门,岂能拒之门外?只是不能操之过急,需稳中求险,步步为营。”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在地图上:
“首先,确认李定国真心。你可派心腹之人,持你密信,与李定国暗中接洽。”
“不必承诺大军即刻入川,只言陛下已知其忠义,甚为欣慰。让他暂留贼营,暗中联络志同道合之士,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同时,可让他提供张献忠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等确切情报,以此验其诚意。”
“其次,稳住左良玉。左良玉此人,色厉内荏,首鼠两端。他可降南明,可见并非铁板一块。”
“你可修书一封,以陛下名义,对其加以抚慰,言明陛下知其受南明蛊惑,若能幡然醒悟,率部来归,既往不咎,仍许他高官厚禄。”
“即便他不降,也要让他犹豫,不敢轻易与我为敌。同时,令卢光祖的西厂夜不收,加紧对左良玉军中的渗透,监视其一举一动。”
“其三,联络白杆兵。秦良玉将军忠义,其侄秦翼明目前统兵在外。”
“你可遣使,携带陛下敕令与赏赐,向秦将军说明朝廷新政,言明陛下锐意改革,拯民水火的决心,争取白杆兵的支持。”
“至少,要让他们在我军对张献忠用兵时,保持中立或侧应。”
“其四,整军备战。你那两万新兵,操练半年,火候仍差。接下来,要以战代练!”
“湖广境内,剿灭小股土匪,镇压不服王化的土司,甚至可以对左良玉边缘地带进行小规模挑衅,锻炼部队,磨合将领。”
“同时,向陛下上奏,陈述此事利害,请求陛下授权,必要时可调用郭鹏在淮安的乞活军一部,作为战略预备队。”
张之极一番剖析,条理清晰,面面俱到。
黄得功听得心服口服,刚才的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战略思路。
“国公妙计!”
黄得功赞道,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既能利用李定国这条线,又能稳住各方,即便最终事有不协,也不至于动摇湖广根本。”
张之极点点头,神色凝重:
“最关键之处,在于陛下圣断。你我将此间情势,李定国密信内容,以及方才所议方略,六百里加急,密奏陛下!”
“请陛下定夺,是否允许我们执行此稳中求险之策。在陛下旨意到达之前,一切以稳字为先,与李定国的接触,务必隐秘,仅限于你我二人知晓。”
“末将明白!”黄得功肃然应命。
接下来的几日,武昌城表面平静,内里却紧锣密鼓。
黄得功挑选了一名麾下最是机敏果敢的夜不收百户,名叫赵黑河。
此人原是辽东老兵,精通潜行,伪装,格杀,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心思缜密。
黄得功亲自向他交代任务,将写给李定国的密信交给他,并反复叮嘱注意事项。
星夜,赵黑河扮作贩卖山货的商人,带着两名同样精干的属下,
乘一叶扁舟,悄然潜入长江,借着夜色掩护,向西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李定国信中约定的联络地点——夔州府附近的一处隐秘江湾。
与此同时,黄得功亲自起草了给左良玉的抚慰信,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展现了朝廷的宽宏大量,又暗含警告之意。
这封信由使者明着送往左良玉大营。
而给白杆兵秦翼明的敕令和赏赐,也派了能言善辩的使者携带前往。
卢光祖安插在湖广的西厂精锐,李若琏整顿后的锦衣卫,也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大量关于左良玉部调动,士气,粮草的情报。
以及川中张献忠各部的最新动向,被源源不断地送到黄得功和张之极的案头。
黄得功则加大了对新营的操练强度,并开始以剿匪为名,将新营与部分京营,乞活军混编,进行小规模的实战演练。
他要尽快让这些新兵蛋子见见血,闻闻硝烟味。
十数日后,赵黑河风尘仆仆地返回,带回了李定国的亲笔回信。
这一次,李定国的信更加具体,也更能体现其诚意。
他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张献忠目前的困境。
兵力虽号称五万,但能战之兵不足三万,其余多是随军流民,士气低落。
粮草主要囤积在重庆,泸州几处大营,但已支撑不了太久。
张献忠本人脾气愈发暴躁,对部下猜忌日深,与孙可望等义子亦时有龃龉。
李定国坦言,他目前能直接掌控的兵力,约有八千,皆是其直属精锐,对他忠心耿耿。
他已在军中暗自联络了一些对现状不满,心怀忠义的中下层军官。
若朝廷大军压境,他有机会在关键时刻,控制一处要害关隘,或是在阵前举义。
但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一是担心朝廷能否信守承诺,善待川中百姓,推行与北方相同的免税,分田政策。
二是担心即便他反正,朝廷是否会追究他以往从贼的经历。
三是担心孙可望,艾能奇等人,尤其是张献忠的老营兵,抵抗会异常激烈。
信的末尾,李定国笔触沉重地写道:
“……定国非为个人功名,实不忍川中父老再受兵戈之苦,亦不愿见义父在绝路上越行越远。”
“若陛下真能视川民如赤子,定国愿肝脑涂地,以手中刀剑,为之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