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龙门坎工地却依旧灯火通明,数十支松明火把插在崖壁和木架上,将忙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轰鸣的溪流与粗犷的土木结构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新伐木材的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由黑油石炉燃烧带来的特殊焦糊味。
“升龙引”工程已进入最后,也是最令人心力交瘁的调试阶段。
巨大的水轮主体结构已然矗立在溪流湍急之处,以坚韧的老榆木为主体,关键轴套部位则嵌入了经过反复锻打的精铁,在火光下泛着沉黯的金属光泽。连接水轮的核心传动装置——一套由复杂齿轮、连杆和摆臂构成的系统,正静静地等待着第一次全功率运转的检验。这套东西耗费了周砚和工坊组最多的心血,尤其是那几个需要承受巨大扭力的主齿轮,更是尝试了多种“嵌钢法”才勉强达到沈云疏图纸上要求的强度。
此刻,周砚正单膝跪在传动结构旁,仅存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根用来测试的撬棍,抵住一根主传动连杆的接口处。他额头青筋微凸,全身肌肉紧绷,感受着从水轮方向通过连杆传递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巨大力量。
“不行!”他猛地发力,将撬棍撤开,声音在哗哗水声中依旧清晰,“第三组连杆,连接水轮主轴的那个榫卯,还是太松!力量一大就跳脱!必须加星铁楔子,普通铁楔扛不住这种反复冲击!”
他身后,赵石和几个年轻学徒立刻拿着工具和预先准备好的、用星铁边角料打磨的楔子冲了上去。星铁难以熔铸,但以其无匹的硬度,用作关键部位的紧固件和承力件,效果远超寻常金属。
沈云疏站在稍高处的渠岸上,眉头紧锁。她手里拿着一块用土纸订成的簿子,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结构和算式,旁边是林栖刚刚补充标注的几处地形数据。她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三天,协调材料,调整工序,安抚因反复失败而有些气馁的队员,喉咙都有些沙哑。
“姐,”沈云墨从水轮基座那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依然亮晶晶的,“水轮主体固定没问题了,就是这传动……周大哥说得对,我们对水力的估算还是保守了,枯水期的溪流都这么猛,一旦汛期,现在的结构肯定散架。”
“不是保守,是我们能用的材料极限就在这里。”沈云疏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星铁……若是能量产,何至于此。”她目光扫过工地,看到春婶正带着后勤组的人抬着巨大的木桶过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野菜杂粮粥和烤饼。
“让大家轮流休息,吃饭!”沈云疏提高声音喊道,“工坊组优先!周大哥,你们先撤下来!”
人群短暂地骚动起来,疲惫的脸上露出期盼。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失败的阴霾。
周砚接过赵叶递过来的温水囊灌了几口,走到沈云疏身边,左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庞大而精密的机械结构,沉声道:“只差最后一步了。榫卯和齿轮的强度问题,加星铁楔子,再重新调整那几个咬合角度,应该……能成。”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既是说给沈云疏听,也是说给自己和所有关注着这里的人听。作为工坊总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败的代价——不仅仅是数月心血付诸东流,更是对刚刚凝聚起来的团队信心的沉重打击。
林栖如同幽灵般从旁边的阴影里走出,递过来几根新鲜的、带着泥土的草根。“嚼一嚼,提神。”他言简意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传动结构的关键节点,“东南方向,十里外,有陌生烟火,三处,很小,像是探路的人。我让石头带两个人去盯着了。”
沈云疏和周砚的心同时一沉。边军?溃兵?还是其他流民势力?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外部干扰都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
“能判断来历吗?”周砚问。
林栖摇头:“太远。不像大队人马,更像是前哨。”他顿了顿,“工程必须尽快。夜长梦多。”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沈云疏深吸一口气,将草根塞进嘴里,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精神一振。“听到了吗?周大哥,我们没时间反复调试了。下一次,必须成功。”
周砚重重点头,左拳握紧。
短暂的休整后,工地上再次爆发出更加炽烈的干劲。所有人都明白,成败或许就在今夜。星铁楔子被精准地嵌入,齿轮的咬合角度根据周砚的感受进行了微调,每一处承重结构都进行了二次加固。沈云疏穿梭在人群中,用沙哑的声音不断强调着要点,鼓舞着士气。连黑子都似乎感受到了紧张气氛,安静地趴在沈云疏脚边,耳朵机警地竖着。
月上中天时,最后的检查完成。
“所有人,撤离传动区!准备开闸放水!”周砚站在一处安全的高地上,声音沉稳地传遍工地。
负责水闸的刘大用和几个垦殖队成员死死握住控制水流的临时闸门绞盘。其余人则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屏息凝神,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座沉默的巨兽般的水利机械上。
沈云疏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腔。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栖,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搭在腰间短刃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周砚则如同石雕,仅存的左眼死死盯着水轮与传动结构的连接处。
“开闸!”
随着周砚一声令下,刘大用等人怒吼着转动绞盘,堵塞溪流的厚重木板被缓缓提起。
“轰——!”
积蓄的水流如同脱缰的野马,奔腾着冲入水轮的叶片槽。巨大的水轮先是发出一阵“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随即,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它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起来!
一开始很慢,仿佛每一步都承受着千钧重担。但很快,在水流的持续推动下,转速逐渐加快,带起“哗啦啦”的水声,形成一道白色的水幕。
成了!水轮正常运行了!
然而,所有人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动力传递!
“哐当!咯噔——!”
巨大的力量通过主轴传递给连杆系统,整个传动结构开始剧烈震动,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和木材承压的呻吟声。那几个被周砚重点关照的节点处,火星四溅!那是星铁楔子与精铁构件在巨大负荷下硬碰硬的结果。
一根副连杆在剧烈摇晃后,猛地弹跳了一下,但它嵌着的星铁楔子死死咬住了母结构,没有脱落!
齿轮组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但预先调整好的角度和星铁嵌入的关键齿牙,硬生生扛住了这狂暴的力量传递,开始带着一种略显滞涩,但确实存在的节奏,缓缓转动!
力量沿着预设的路径,通过摆臂,开始牵引那条长长的、通往高坡的提水链斗系统……
一秒,两秒……十秒……
水轮越转越稳,传动结构的轰鸣和震动虽然依旧惊人,却似乎找到了一种危险的平衡,不再有零件崩飞的迹象。而最让人激动的是,远处高坡上,负责观察链斗的人发来了声嘶力竭的欢呼:
“动了!链斗动了!水…水提上来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沈云疏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她的眼眶猛地一热。她看到身旁的周砚,那总是沉稳如山的身影,在此刻竟微微晃动了一下,他抬起左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就连林栖,嘴角也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不可查的弧度。
成功了!“升龙引”工程,在他们的手中,从构想变成了现实!
欢呼声如同雷鸣般在龙门坎工地爆发开来,经久不息。这不仅仅是水利的成功,更是栖雁坳这群劫后余生者,凭借自身智慧与力量,真正意义上对抗自然、开创家园的里程碑!
然而,就在这万众欢腾的时刻,石头连滚带爬地从工地外围的阴影中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急切和惊惶。
“周教头!云疏姐!林栖哥!”石头气喘吁吁,声音带着颤音,“那边…南山村方向来的…不是敌人!是…是南山村的人!他们抬着一个人,说是…说是他们的老村长,快不行了!”
所有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沈云疏、周砚、林栖交换了一个眼神。欢庆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新的、未知的凝重所取代。
南山村的老村长?濒死?
这突如其来的求助,背后隐藏的,是机遇,还是新的风暴前奏?
沈云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她看向周砚和林栖,沉声道:“周大哥,这里交给你稳定局面,确保运行安全。林栖,随我去看看。墨哥儿,去请赵叶带上药箱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