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那句“乱兵”如同一声惊雷,在狭窄的洞穴内炸开,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声音。连地下河永不休止的潺潺水声,似乎也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
恐惧,一种比面对饥饿、野兽甚至地头蛇时更原始、更庞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乱兵,那意味着脱离了任何秩序约束的暴力,是纯粹的、毁灭性的灾难。他们比任何流匪都更训练有素,比任何天灾都更残忍直接。
“呜……”铁蛋被这死寂的恐惧感染,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王氏眼疾手快地将他紧紧搂进怀里,用颤抖的手捂住他的嘴,自己却控制不住地牙关打颤。春婶脸色惨白,手里的缝补活计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沈槐猛地站起身,又无力地坐下,双手死死抠着身下的岩石。阿禾和大丫互相紧紧抱着,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沈云疏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强迫自己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她看向周砚,只见他脸色铁青,左手紧握的青冈木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入口方向,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属于战士的警惕和凝重。
“多少人?距离?”周砚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栖依旧贴在窥视孔上,语速极快但清晰地回报:“看不清具体,数量很多,几十上百,拖家带口,乱成一团。追兵……骑马的有五六个,后面跟着跑的二三十个,穿着破烂皮甲,拿着制式腰刀和长矛,不是普通流匪。距离我们藏身的山壁,不到一里,正被往这边驱赶。”
被驱赶!这意味着乱兵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在有意识地将流民赶往这个方向,或许是为了聚而歼之,或许是为了驱赶到某个预设的陷阱,又或者,仅仅是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游戏。
“能判断他们的路线吗?会不会发现我们?”沈云疏急促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这处洞穴入口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若是大规模人马贴近搜索,很难保证不被发现。
林栖微微摇头,眼神片刻不离窥视孔:“现在看,他们是沿着干涸的河床往东南方向跑。但如果追兵继续驱赶,或者流民慌不择路……有可能撞上我们这片丘陵。”
洞穴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哭喊声、马蹄声和兵刃交击的刺耳声响。那声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沈云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强行冷静下来。不能慌!她是主心骨,她慌了,所有人就都完了。
“所有人,听好!”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惶的目光,“林栖哥继续监视,随时报告情况。爹,周大哥,云墨,你们三个立刻把最大的那个水囊和所有能盛水的东西都灌满,动作要轻,要快!春婶,娘,把所有食物,尤其是容易携带的块茎和肉干,分成两份,一份随身藏好,一份准备随时丢弃迷惑敌人!阿禾,大丫,帮忙收拾所有皮子和我们打磨好的工具,特别是那几支钢箭和匕首,必须贴身藏好!铁蛋,不许哭,跟着娘,一步不许离开!”
清晰的指令像是一道道绳索,将即将溃散的士气勉强捆绑在一起。没有人质疑,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立刻行动起来。
沈槐和周砚立刻挪到地下河边,用陶罐和竹筒沉默而迅速地取水。沈云墨则协助他们,将灌满的水囊拖到洞穴深处易于拿取的位置。春婶和王氏手忙脚乱却又极力控制着声响,将原本就不多的食物分开,王氏甚至撕下自己内衣的一角,将几块最珍贵的肉干仔细包裹,塞进铁蛋和阿禾的怀里。阿禾和大丫则飞快地将几张鞣制好的兔皮、松鼠皮卷起,又将那三支宝贵的钢箭从沈云墨的箭袋里取出,用软布包好,塞进沈云疏和周砚随时可以拿到的背囊深处。沈云疏则将那把短匕再次确认绑紧在自己腰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忙碌。每一个轻微的水声,每一次布料的摩擦,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会被洞外那越来越近的喧嚣所吞噬。
“他们转向了!”林栖突然低喝,声音带着一丝紧绷,“被逼离了河床,正朝我们西侧的林子跑!追兵的马队散开了,像是在包抄!”
西侧林子!那里距离洞穴所在的这片丘陵更近了!
“停止所有动作!隐蔽!”周砚立刻下令,声音压得极低。
所有人瞬间僵住,然后如同被无形的手按倒,迅速蜷缩到洞穴最深处、阴影最浓重的石壁下,连呼吸都屏住了。沈云疏被周砚用左手猛地拉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方,他的身体半挡在她前面,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滚烫。
洞穴内死寂一片。
洞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哭喊声、求饶声、马蹄践踏泥土和枯枝的闷响、兵刃砍入肉体的钝响、以及乱兵们粗野的狂笑和叱骂,交织成一曲地狱的协奏曲,毫无遮挡地涌入洞穴。
“求求军爷,放过我的孩子吧——啊!”
“跟他们拼了!”
“快跑!往林子里钻!”
“哈哈,跑?往哪儿跑?兄弟们,杀光!抢光!”
“那娘们不错,拖过来!”
……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一句句绝望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着洞穴内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王氏死死咬着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却浑然不觉,只是将铁蛋的头更深地埋在自己怀里。春婶闭着眼,浑身发抖,嘴里无声地念着佛号。阿禾和大丫紧紧抱在一起,眼泪无声地流淌。沈槐双目赤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沈云墨和石头、阿昌三个少年,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身体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沈云疏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周砚坚实的后背挡住了部分恐怖的声浪,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绝望。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就是乱世,人命如草芥,秩序彻底崩坏。她之前所面对的一切困难,在这赤裸裸的、大规模的屠杀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时间在极度煎熬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外面的喊杀声和哭喊声渐渐稀疏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胜利者的喧嚣和翻捡物品的声音。
“妈的,穷鬼,就这么点粮食?”
“这几个铜板老子要了!”
“这匹布还行,归我了!”
“头儿,清点完了,活的都解决了,跑的太散,追不追?”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小头目腔调:“追个屁!一群两脚羊,浪费老子力气。收拾东西,把能用的都带上,回营!听说南边那几个寨子又掐起来了,说不定有便宜捡!”
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开始汇聚,然后逐渐远去。
洞穴内,依旧死寂。
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敢动弹,仿佛那些恶魔还在外面徘徊。
直到林栖维持着窥视的姿势,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回过头,对着黑暗中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走了。”他的声音带着长时间紧绷后的沙哑,“远处还有零星动静,应该是逃散的流民,大股乱兵确实离开了。”
“呼——”
几乎是同时,好几道长长的、压抑的呼气声在洞穴内响起。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
王氏瘫软在地,抱着铁蛋低声啜泣起来。春婶也忍不住抹着眼泪。沈槐靠着石壁,大口喘着气。沈云墨和石头、阿昌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难以磨灭的惊悸。
沈云疏感到一阵眩晕,她扶着岩石想要站直,腿却有些发软。周砚的左臂适时地伸过来,稳住了她的身形。
“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
沈云疏点了点头,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重新振作。危机暂时解除,但后果才刚刚开始。
“林栖哥,外面……情况怎么样?”她声音有些发虚。
林栖沉默地让开窥视孔的位置。沈云疏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凑近那个小小的孔洞。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外面的山林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原本就稀疏的林木间,倒伏着不少身影,姿态各异,鲜血染红了地面的枯叶和泥土。散乱的破烂行李、被劈开的箱笼、翻倒的独轮车随处可见。一些地方还有未燃尽的烟火,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隐隐飘来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如同修罗场。
沈云疏猛地闭上眼,胃部一阵剧烈抽搐,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这就是他们所处的世界。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她转过身,脸色苍白,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加冷硬。
“我们暂时安全了。”她对着所有看向她的人说道,声音清晰而冷静,“但乱兵虽然离开,这片区域也已经不再安全。他们知道了这条路线,可能会有溃兵或者后续部队经过。而且,死了这么多人,很快会引来大量的食腐野兽,甚至……瘟疫。”
她每说一句,众人的心就沉下一分。
“那我们怎么办?”沈槐声音干涩地问。
沈云疏的目光扫过洞穴内一张张惊惶未定的脸,最后与周砚、林栖的目光交汇。
“此地不宜久留。”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去哪里?”沈云墨急切地问,“南边不是更乱吗?那些寨子在打仗!”
“我们不去南边。”沈云疏摇头,她的目光投向那条幽深的、通往山谷的缝隙,“我们去那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周砚和林栖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去山谷?可是……那里有那种……”春婶的声音带着恐惧。
“我知道。”沈云疏打断她,眼神锐利,“那里有未知的危险。但是,乱兵是已知的、无法抵抗的毁灭性危险。而山谷里的威胁,至少目前还是未知的、局部的。林栖哥熟悉那里,我们有陷阱,有武器,有可以藏身的洞穴和复杂地形。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硝土,有竹林,有潜在的水源。呆在这里,我们只能被动地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来的乱兵或者大规模流民潮,结果是注定的。进入山谷,我们或许会面对危险,但至少,我们掌握了部分主动权,有挣扎和对抗的机会,甚至有利用资源壮大自己的可能!”
她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留下,是坐以待毙。前进,是险中求生。
周砚看着沈云疏,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他缓缓点头,沉声道:“我同意。留在这里,是死路。进山谷,是搏一条生路。”
林栖沉默片刻,也开口道:“山谷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只要摸清那东西的习性,未必不能周旋。”
两个最具武力价值的人都表态支持,其他人即便心中恐惧,也再无异议。
“收拾东西,检查武器,灌满所有水囊。”沈云疏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一旦林栖哥确认外部环境相对稳定,我们立刻进入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