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沽口外的试泊区,海风凛冽。一艘外形迥异于传统水师舰船的小艇,静静地停靠在临时搭建的栈桥旁。它长约二十丈,宽不过三丈余,通体由灰蓝色的轧制钢板铆接而成,线条简洁甚至有些粗犷。最显眼的是船首甲板上,那两门罩着炮衣、却依然能看出其修长身管的速射炮。这就是陈远倾注了全部心血、与时间赛跑的产物——“靖海”号实验快艇。
下水仪式简单到近乎寒酸。没有旌旗招展,没有军乐齐鸣,只有醇亲王、李鸿章派来的监督官员、几名兵部及总理衙门的属员,以及陈远、冯墨等核心人员站在岸边。太后并未亲临,但她的目光,无疑正透过这些代表各方势力的眼睛,注视着这里。
陈远面容沉静,眼底却有血丝,连续多日的殚精竭虑让他清瘦了不少。“开始海试。”他简短下令。
“靖海”号的烟囱冒出浓烟,蒸汽机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它缓缓离开栈桥,驶向外海。最初的航速测试、转向测试都顺利完成。这艘小艇展现出了超越同时代内河炮舰的灵活性和稳定性。
关键的环节到来——火炮试射。
目标是一海里外预先设置的浮靶。炮衣揭开,乌黑的炮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来自讲武堂炮科的年轻炮手们,在冯墨亲自指导下,紧张而有序地操作。装弹、瞄准……
“轰!轰!”
两声几乎连成一片的巨响,炮口喷出炽烈的火焰和浓烟,后坐力让艇身微微一顿。远处海面上,两个浮靶附近炸起巨大的水柱!观礼人群中发出低低的惊呼。射速、精度、威力,都超出了预期。
紧接着是速射测试。炮手们训练有素,在机械助力的装填机构辅助下,两门炮在短短一分钟内,各自倾泻出了五发炮弹!虽然射击间隔和稳定性还有提升空间,但如此凶猛的火力密度,对于一艘如此小的船只而言,堪称恐怖。
海试数据被详细记录。醇亲王派来的官员面露喜色,低声交谈。李鸿章的人则脸色阴沉,仔细检查着每一份记录,试图找出瑕疵。
陈远知道,技术上的成功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朝堂,在人心。
海试的详细报告和观测记录,迅速摆上了相关各方的案头。
醇亲王奕譞在府中仔细阅读报告,尤其是关于航速、火力密度和造价的对比数据,越看越兴奋。“好!果然是好东西!航速比旧式炮船快近一倍,火力抵得上一条旧式炮舰,造价却不到其三分之一!陈远此人,果有实学!”他立刻指示手下言官,准备奏折,大力宣扬“靖海”快艇的成功,推动将其列入朝廷正式武备序列,并扩大建造规模。
然而,李鸿章的反击更为老辣。他并未直接否定快艇的技术参数,而是另辟蹊径,上了一道《为慎重海防利器事奏》。奏折中,他首先“肯定”陈远“勇于任事,匠心可嘉”,但随即笔锋一转,提出三大疑问:其一,此艇结构单薄,能否经受外海风浪?现有海试仅在近岸良好天气下进行,不足为凭;其二,速射炮虽猛,然弹药消耗惊人,后勤补给能否跟上?若遍布沿海,国库能否支撑此项常年开支?其三,亦是关键——此等新式利器,操作需专门人才,应由水师官兵驾驭,然现今水师中谙熟此技者几何?若交由制造局或陈远所练新军人员操作,则兵权、利权集于一手,于国制是否相宜?
这三个问题,个个打在要害,尤其是最后一个,直接触及了慈禧太后和朝中守旧势力最敏感的神经——兵权。快艇可以造,但谁来控制?如果由陈远体系的人掌控,那这些遍布沿海的“刺猬”,究竟是大清的海防利器,还是陈远的私兵?
朝堂上,支持快艇的一方与质疑的一方再次激烈交锋,但这一次,质疑的声音因为李鸿章的精准攻击而显得更有分量。太后的态度,从海试成功后的略微倾向,再次变得暧昧不明。她下旨:“‘靖海’艇着再行详细测试,尤重恶劣海况及长期使用之可靠性。所需人员,可由水师及制造局会同选派,共同操练,以观后效。”
一道旨意,将快艇的最终命运拖入了更漫长的测试和博弈期,同时埋下了未来人员争夺的伏笔。陈远知道,李鸿章成功地将技术问题,再次转化为了政治和权力问题。
月夜下的岚屿海湾,雾气氤氲。杨芷幽所在的走私船静静停泊,水手们大多已歇息。她心中疑团未解,借着如厕的借口,抱着已睡熟的孩子,悄悄来到甲板,仔细观察着黑暗中的岛屿轮廓。
岸上那片曾发出信号光的区域,此刻一片漆黑,静悄悄仿佛无人。但她凭借多年在危机中锻炼出的直觉,总觉得那黑暗中,似乎有眼睛在看着这边。
就在这时,怀中孩子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她随身携带的、那个装着父亲铜牌和李铁柱留下金银的小布包,从衣衫内袋滑出,掉在甲板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铜牌从松开的布包一角滑出,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黄光。
几乎是同时,岸上某处,似乎有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响,像是望远镜调整焦距的声音,又像是……枪械保险被轻轻打开的声音?非常微弱,几乎被海浪声掩盖,但杨芷幽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岸上有人!而且很可能持有武器,正在监视这里!
她立刻俯身,迅速捡起铜牌和布包,紧紧攥在手里,心脏狂跳。是荷兰人的追兵?不像,荷兰人若是发现他们,早该炮舰围上来了。是海盗?这岛屿若是海盗窝,林船长他们为何如此熟悉且似有约定?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她不敢久留,匆匆退回船舱。那一夜,她紧紧抱着孩子和铜牌,辗转难眠。岚屿,这座迷雾中的岛屿,绝非简单的荒岛或走私据点。它隐藏着秘密,而这秘密,很可能与她,甚至与那个远在京城的人,有着某种关联。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按捺。
上海查账的突破性报告,终于被送到了慈禧太后的御案前。这一次,太后没有让恭亲王独阅,而是同时召见了醇亲王。
“你们都看看。”太后将报告推到两人面前。
醇亲王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难看。报告中的资金链条指向性太明显了,虽然缺乏陈远直接指令的证据,但制造局的特别经费流向南洋可疑商号,而商号背后又关联着陈远旧部,这条逻辑链,足以在政治上判处陈远死刑。
“老佛爷,”醇亲王硬着头皮开口,“此报告仅为一面之词,且多为推测关联,并无陈远通匪资敌之实据。陈远执掌制造局,经手款项巨大,或有下属欺瞒,亦未可知。且其新造‘靖海’快艇,方才试射成功,于海防大有裨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
“老七,”恭亲王打断他,声音沉缓,“证据或许尚非铁证,然疑点之多,关联之巧,已非同寻常。陈远纵有才,然其心若不可测,其才愈高,其害愈深!南洋长毛余孽,乃朝廷心腹大患,岂可丝毫牵连?如今证据指向如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立即革职查办,穷究到底!”
“六哥!”醇亲王急了,“仅凭此捕风捉影之报告,便要处置国之干城,岂不令天下办事之臣寒心?‘靖海’艇乃御倭急务,此时查办陈远,试造必停,海防何以为继?”
两人在太后面前争执起来。慈禧太后闭目捻着佛珠,良久,才缓缓睁开眼:“都别吵了。”
殿内顿时安静。
“陈远这个人,”太后慢悠悠地说,“有本事,也是真能惹事。这南洋的钱财往来,说不清楚,总归是个隐患。可他造的炮,打的准;他想的法子,似乎也能顶用。如今外头不太平,俄国人刚消停,日本人又闹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亲王:“这么着,陈远,先不动他。制造局的差事,还让他办着,‘靖海’艇的测试,也还让他盯着。但是……”
这个“但是”让醇亲王心头一紧。
“他这个额驸,身上担子太重了,得卸一卸。新军督办的差事,先免了,交给别人。他在讲武堂的那些学生,兵部看着重新安排。还有,那个胡雪岩,”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胆子不小,账目不清,先锁拿下狱,仔细审着。陈远那边,让他写个请罪折子,把事情,尤其是南洋的钱,给哀家说清楚。说不清楚,两罪并罚。”
这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却刀刀见血。免去新军督办和讲武堂的实际控制权,等于斩断了陈远伸向军队的最直接的触手。查办胡雪岩,是敲断他的金融臂膀,更是深入调查的突破口。而请罪折子,则是给他套上了最后的绞索,勒令他自己“说清楚”那根本无法说清楚的南洋资金。
醇亲王暗叹一声,知道这已是太后在各方压力下,所能做出的、对陈远最“宽容”的处理了。至少,保住了制造局和快艇项目,保住了陈远的自由和基本地位。但经此一遭,陈远权势大损,羽翼被剪,元气大伤。
“臣等遵旨。”两位亲王躬身领命。
消息如同飓风,瞬间席卷朝野。陈远权势的冰山,在众人眼前,轰然崩塌了最具威胁性的一角。
**四、 陈远的抉择:断腕与藏锋**
天津船坞,陈远几乎是同时接到了太后旨意抄本和胡雪岩于上海被锁拿的消息。冯墨和几位心腹站在他身后,面色惨白。
海风呼啸,吹动着陈远的衣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恐慌,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这个结果,他早已推演过无数次。
“冯先生,‘靖海’艇的后续测试和改进,就全权交给你了。按太后的意思,与水师派来的人‘会同操练’,该教的教,但核心的数据和工艺,你明白。”陈远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大人……”冯墨声音发颤。
“我没事。”陈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无论谁来问,制造局的账,特别是拨给‘靖海’项目的每一笔款子,都要清清楚楚,经得起查。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转身,对亲卫队长低声道:“立刻传信给我们在上海的人,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胡先生在狱中的安全,打点好上下,但不要试图营救,更不要暴露其他关系。同时,启动‘沉船’预案最后阶段,所有与南洋、与岚屿相关的明暗资金链条,全部切断,痕迹抹除。执行人员,分批撤离上海。”
“那……岚屿那边?”亲卫队长低声问。
“按兵不动。加强隐蔽,没有我的直接命令,绝对不许暴露,也不许与任何外来船只接触。”陈远望着南方海天相接处,那里是岚屿的方向,也是南洋的方向。杨芷幽,孩子……你们究竟在哪里?是否安全?岚屿,会不会成为你们无意中触碰到的、我留下的唯一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临时办公的木屋,铺开纸笔。他要写那份太后要的“请罪折子”。这不是辩解,而是一次断腕求生后的姿态,一次将锋芒深深藏起的宣告。他知道,属于他在京城台面上纵横捭阖、锋芒毕露的阶段,已经暂时结束了。
接下来的路,将在更深的暗处,用更隐忍的方式,继续前行。潮头之上,惊涛拍岸;潮头之下,暗流湍急。而他,必须成为那最深、最稳的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