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六年的初冬，北京城外的西山笼罩在一片肃穆而繁忙的气氛中。
明时坊”国务院衙署，一间由陆仁亲自指定、经过特殊隔音处理的值房内。
陆仁、沈默，以及被紧急召回的情报司主事萧寒，正围坐在一张铺着欧罗巴及全球海贸航线图的紫檀木桌旁。
“沈兄，‘金锁’之策，陛下与太子已然首肯，此乃无声之战场，关乎国运，务须谨慎周密。”陆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则锐利地投向沈默。
沈默如今掌管财政部。
他摊开一份写满密文的卷宗，沉声道：“陆兄放心，框架已初步搭设。我以皇家银行海外发展基金的名义，通过三层不相统属的代理人，在澳门、广州物色了四家背景干净、与西洋商人交道颇深且胆大心细的闽浙商号。他们将以‘南洋联合拓殖公司’、‘新大陆金山矿业总会’的名义，分别向欧洲渗透。”
他详细解释道：“第一步，‘造势’。已安排人手，在广州、澳门‘不经意’地向葡萄牙、英国商馆的买办、通译透露，大明官方因专注于美洲大金矿，无意也无力开发在非洲南部发现的‘更大、更易开采’的河金矿脉，以及在南洋婆罗洲发现的‘极品香料岛’。消息真真假假，辅以精心处理过的高品位金沙样本和伪造的探险家手绘地图，足以乱真。”
“第二步，‘诱饵’。这些‘公司’将通过在欧的代理人，主要在里斯本、伦敦、安特卫普，小范围、高门槛地发行‘原始股’。承诺三年内，回报率不低于本金五倍。初期，我们会真金白银投入少许，制造少数‘幸运儿’一夜暴富的神话，吸引贪婪的鱼儿主动咬钩。”
“第三步，‘锁链’。待欧洲资本，尤其是那些掌控着远洋船队和议会影响力的贵族、大商人的资金被大量套牢后……便是收网之时。”沈默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或可制造‘船队遭遇百年风浪全军覆没’，或可散布‘矿脉实为贫矿，前期富矿系人为铺设’的‘内部消息’，甚至可以在欧洲本土挑起针对这些‘公司’的诉讼风波……务必让这场投机盛宴，以最惨烈的方式崩塌。”
萧寒接口道：“情报司已启动‘暗影’行动，精选了十二名精通西语、熟悉欧陆情势的干员，他们将伪装成商人、学者或流亡贵族，随商船分批潜入欧洲。任务有三：一、监控‘金锁’计划执行效果与欧洲各方反应；二、搜集欧洲各国王室、贵族对此事的涉入程度及可能引发的政局动荡；三、重点探查罗马教廷及西、葡官方是否察觉异常并采取反制。”
陆仁听罢，沉吟片刻，缓缓道：“计划甚好。然切记，贪婪如火，可控亦可焚身。操作过程中，务必将我大明官方背景剥离干净，所有资金流向需经多重掩护。沈兄，你亲自掌握最终收网的时机，非到关键节点，不可轻动。此计若成，可废欧罗巴十年之财力，为我科技代差与深蓝锁链争取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他顿了顿，看向萧寒：“尤其注意教廷动向。彼辈以精神统御世俗，其敏感性与动员能力，恐远超寻常王国。”
“下官明白！”萧寒与沈默齐声应诺。
就在这密谋定策之际，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陆尚书，太子殿下驾到，已至二门。”
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沈默与萧寒立即将桌上地图、卷宗收起，陆仁则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迎驾。
朱厚照一身利落的墨色常服，披着玄狐斗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好奇，显然对这里的秘密会议早有耳闻。
“不必多礼。”朱厚照摆手制止了陆仁等人的正式见礼，目光灼灼地扫过室内，“陆师傅，沈侍郎，你们方才……可是在商议那‘金锁’之事？”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跃跃欲试。
陆仁心中微动，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这位日渐精明且掌控欲越来越强的储君，便斟酌着回道：“殿下明鉴，臣等正在研讨，如何应对西夷鸦片流毒之后续，以及……一些经济上的反制手段。”
朱厚照嘿嘿一笑，自顾自地坐到主位：“陆师傅不必瞒我，父皇已与我透过气。此计大妙！以彼之贪，克彼之财！比真刀真枪更损其根基！孤今日来，便是想听听具体章程，或许……孤也能帮上些忙？”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参与宏大棋局的渴望。
陆仁与沈默对视一眼，心知太子的参与既意味着更大的权限和支持，也带来了更高的泄密风险和不可控性。
陆仁谨慎地将计划的大致脉络，剔除最核心的机密后，向朱厚照做了简要陈述。
朱厚照听得眉飞色舞，尤其对“制造暴富神话”和“引发投机狂潮”环节表现出极大兴趣，甚至提出了几个颇为刁钻的“做局”想法，让沈默都暗自惊讶于太子在这方面的“天赋”。
“好！就这么办！”朱厚照一拍大腿，“需要东宫出面协调的地方，陆师傅、沈侍郎尽管直言！孤倒要看看，这帮西夷被自己贪念撑破肚皮时，是何等丑态！”
最终，在陆仁的引导下，朱厚照同意不直接介入具体操作，但拥有知情权与最终决策的参议权。一场针对欧洲的金融绞杀，在帝国最高层的默许乃至推动下，正式启动了齿轮。
与此同时，西山的动力试验场并未因皇帝的视察结束而冷清，反而更加忙碌。
“宝骏”的成功演示，赋予了格物院和军工系统前所未有的信心与动力。
在赵德柱的督工下，“大明第一汽车制造厂”的选址、规划以惊人的速度完成。
厂址定于西山脚下，利用原有的部分工坊扩建，邻近煤矿与初步建成的石油精炼作坊，方便燃料供应。
巨大的厂房正在抢建，由兴业总局旗下最精锐的工程队承建，采用了最新的钢架结构与玻璃窗墙。
来自格物院机械所、以及从各地选拔的熟练工匠开始集结，他们面对的不是熟悉的锤凿锉磨，而是陆仁亲自指导绘制的一整套“标准化零件分解图”和“流水线装配工序说明”。
“标准化，乃是量产之魂！”赵德柱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对着下面黑压压的工匠与学徒们大声宣讲，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从今往后，每一个螺丝、每一个齿轮，都必须严格按照格物院颁布的《宝骏甲型零件标准》生产！误差不得超过一根头发丝！我们要造的，不是一件件孤品，而是成千上万、可以互换、可以快速维修的‘宝骏’！”
最初的混乱可想而知。习惯了各自为战、凭经验打造的工匠们，对严格的图纸尺寸和公差配合极不适应。废品率居高不下，不同工匠生产的零件无法组装在一起。
赵德柱索性吃住在厂里，带着几个最早参与研发的骨干，手把手地教，一个工位一个工位地盯。
陆仁也时常前来，他不是指责，而是与工匠们一同蹲在零件前，分析问题根源，提出改进夹具、优化刀具角度的建议。
“这不是你们的技艺不精，”陆仁拿起一个因为淬火不当而微有变形的齿轮，对一位满面羞愧的老匠人道，“这是时代变了，造物的法子也得变。我们要学会用机器辅助人手，用标准约束经验。”
渐渐地，第一条简陋的“宝骏”底盘装配线开始磕磕绊绊地运转起来。
当第一台完全由标准化零件组装、未经太多手工修整的“宝骏”原型车，在厂区内成功点火并平稳行驶时，整个制造厂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标志着，工业化量产的时代，在大明露出了它的第一缕曙光。
消息传入宫中，朱厚照大喜，不顾劝阻，再次微服亲至制造厂。
他兴致勃勃地观看了初步运行的装配线，甚至亲自上手拧了几个螺丝。
“好！太好了！”朱厚照抚摸着那台新下线的“宝骏”，对赵德柱和陆仁道，“此车不仅可用于转运辎重，稍加改装，便可成为将领的指挥车、通讯联络车！若能量产百辆，装备一军，其机动能力，足以改变战场态势！”他当即下令，从内帑拨付专款，优先保障“宝骏”量产，并要求军工系统研究军用改型。
而另一项更为隐秘的工程——“墨翟”实战化测试，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鉴于其惊人的战略价值与尚不稳定的可靠性，测试地点选在了远离京城、地广人稀且易于封锁的漠南草原深处，由王阳明麾下的一支绝对忠诚的精锐部队负责警卫。
马武虽远在美洲，但通过加密电报，与格物院保持着密切沟通。
他派回了数名有着丰富丛林、山地作战经验的老兵，参与“墨翟”的环境适应性测试。
在模拟的壕沟、陡坡、泥沼中，那钢铁巨兽咆哮着，展现着它无视地形的恐怖能力。但其问题也暴露无遗：油耗惊人，随行的油罐车成了最显眼的尾巴；机械故障频发，尤其是履带销钉和变速箱齿轮，在复杂地形下磨损速度远超预期；内部空间狭小闷热，连续操作数个时辰后，乘员几近虚脱。
测试报告雪片般飞回西山格物院。陆仁看着报告中“平均无故障里程仅七十里”、“复杂地形传动系统故障率超三成”等字眼，眉头紧锁。他指示赵德柱：“成立专项攻关组，材料所、机械所、热工所协同，限期解决履带耐磨、传动可靠性、发动机散热三大难题。‘墨翟’可慢，但不可停，更不可在战场上趴窝！”
就在大明内部紧锣密鼓地推进“金锁”与“铁骑”之时，遥远的欧洲，并未因大洋的阻隔而停止其对东方的觊觎与反制。
里斯本，里贝拉宫。
曼努埃尔一世看着桌上那份由远东传来的、语焉不详却诱人无比的“南洋联合拓殖公司”募股说明书，以及那一小袋金光闪闪的“样本”，眉头紧锁，询问着他的财政大臣和海军将领。
“诸位，你们如何看待这份来自东方的‘机遇’？据说，连一些荷兰佬和英国佬都开始暗中筹集资金了。”
财政大臣眼中闪烁着贪婪与谨慎交织的光芒：“陛下，黄金的魅力无人能挡。如果消息属实，这将是我们打破明国贸易垄断，获取独立财富源的绝佳机会。但……明国人一向狡猾，此事需谨慎核实。”
一位海军将领则忧心忡忡：“陛下，我更担心的是我们派往远东的‘圣劳济各’号与‘希望’号，它们奉命借‘递交国书、抗议明国袭击圣胡安’之名，试图靠近明国海岸搜集情报，但已在马六甲海峡外被明国南洋舰队拦截驱离多次。明国的海军，对其海域的掌控超乎想象。此时若再将大量资金投入这虚无缥缈的‘金山’，恐……”
而在罗马，梵蒂冈的密室内，气氛更为阴沉。
一位身着红色长袍的枢机主教，正对着几位来自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耶稣会高层，语气严厉：“……不仅仅是贸易和黄金！根据‘圣劳济各’号观察员冒死发回的信息，以及我们安插在澳门的眼线回报，明国人在机械动力上取得了魔鬼般的进展！他们造出了无帆自动的铁船，现在，又出现了无需马拉、自行奔跑的车辆！这是对上帝赋予自然秩序的亵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教皇陛下圣虑，明国此等‘格物’之学，若任其发展，必将动摇我天主教世界之根基。光靠商业竞争和武力对抗，恐难遏制。我们必须采取更多元的手段。”
他看向一位面容精悍的耶稣会上校：“冈萨雷斯神父，你率领的‘真理解释团’准备得如何了？”
那位冈萨雷斯神父躬身道：“枢机大人，团队已组建完毕。包括三名精通数学、天文、机械的学者，五名善于辩论的神学家，以及……两名‘特殊行动’人员。我们将以学术交流、探讨上帝创造之奥秘为名，申请前往明国北京。目标：接触其格物院，摸清其技术脉络，若能获取关键图纸或数据更好；同时，在明国士林与宫廷中，散播‘格物之学源于魔鬼诱惑’、‘奇技淫巧动摇伦常’的言论，从内部瓦解其发展根基。”
“很好。”枢机主教颔首，“记住，你们的使命，关乎信仰与文明的存续。必要时……可使用非常手段。愿主保佑你们，将这东方异端的科技之火，扼杀在摇篮之中。”
一股混合着贪婪、恐惧与宗教偏执的西风，正在大西洋沿岸聚集，即将裹挟着阴谋与算计，吹向正在蓬勃崛起的东方帝国。
冬日的傍晚，陆仁与朱厚照一同在西山总部大楼上，俯瞰着下方初具规模的厂区。
厂房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机械的轰鸣；远处，测试跑道上，还有“宝骏”在进行夜间耐力测试，车灯划破黑暗。
“陆师傅，你看，”朱厚照意气风发地指着这片景象，“假以时日，这里将涌出成千上万的‘宝骏’、‘墨翟’，我大明王师装备此等利器，何愁天下不平？”
陆仁的目光却越过厂区，投向更远处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的旧城轮廓，缓缓道：“殿下，利器固然重要，然驾驭利器之人，以及支撑利器的国之根基，更为关键。”
他转回头，看着朱厚照：“‘宝骏’量产，需大量熟练工匠，需稳定优质的钢铁、橡胶、燃油，需畅通的道路网络。‘墨翟’更是吞金巨兽，其研发、测试、维护，耗费堪比一支舰队。如今朝廷岁入虽丰，然四处开花——深蓝锁链、全国基建、旧城改造、军工研发、美洲拓殖……臣恐，长此以往，国库亦有不堪重负之时。”
朱厚照眉头微皱：“陆师傅是担心……钱粮不继？”
“不仅是钱粮。”陆仁语气深沉，“更是人才，是资源，是民心。快速工业化，使无数农民离开土地，涌入工坊城镇，管理不善，易生乱象。传统手工业者生计受冲击，需妥善安置。开矿、建厂，难免破坏山川地貌，污染河流……殿下，强国之路，非仅坚船利炮，更在于这背后的万千织网，是否能承受住这急速前行之重。”
他想起另一个时空的教训，语重心长：“臣请殿下，在关注军械进展之余，亦需督促民政、财政、教育各部，夯实根基。比如，扩大格物学堂，培养更多技师；制定矿场安全律法，减少死伤；设立环境巡察，监控工坊排污……唯有让这盛世之光照进更多寻常百姓家，让帝国之轮在平稳的轨道上行进，我等所追求的强国之梦，方能持久，方能真正撼动世界。”
朱厚照沉默了，他望着脚下这片充满力量与希望的工业雏形，又望向远方沉寂的、正在经历阵痛与新生的古老都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统治一个迈向工业时代的庞大帝国，其所需要的，远不止是征服的雄心。
寒风掠过塔楼，带来远处“宝骏”引擎隐隐的咆哮，也带来了陆仁话语中那沉甸甸的警示与期待。
帝国的铁骑已然初鸣，金融的锁链正在暗处铸造。
而如何让这辆轰鸣的钢铁战车，行驶在一条可持续的、通往真正盛世的道路上，将是比研发任何奇巧机械都更为严峻的考验。
前路，机遇与挑战并存，荣耀与风险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