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沿海,咸湿的海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拂着台州松门卫破败的营垒。
一支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的队伍开了进来,打破了此地的沉寂。
为首的将领正是新晋浙江都司经历、奉旨赞理剿倭军务的马武。
他一身戎装,外罩半旧罩甲,面容被海风和旅途镀上了一层古铜色,昔日科举进士的文人气质已被边塞风霜和军营磨砺掩盖了大半,唯有一双虎目开阖间,时而闪过的锐利光芒,还隐约可见其胸中韬略。
然而,此刻这位能文能武的将领,眉头却紧紧锁着。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心寒:所谓的卫所,营墙倾颓,壕沟淤塞;留守的军士寥寥无几,且多是老弱病残,衣甲不全,面有菜色;武库中的兵器锈迹斑斑,几艘搁浅在滩涂上的哨船更是破旧不堪,船板开裂,帆缆朽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颓败和绝望的气息。
“妈的!这仗怎么打?”跟在马武身边的副手,原蔚州新军的一名把总,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他是马武从北边带来的老部下,性子火爆。
马武瞪了他一眼,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慎言!朝廷派我等来,不是抱怨的,是来解决问题的。”他环视着这片烂摊子,心中那股惯常的、倾向于用直接武力碾压问题的冲动被强行压下。他是进士出身,读过兵书,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和“练兵为先”的道理,尤其是在这等恶劣基础上。
接下来的日子,马武展现出了与他粗豪外表不符的细致和韬略。他并未急于寻找倭寇决战,而是雷厉风行地开始了他的“三板斧”:
第一斧,整肃立威,融合队伍。 他手持敕令关防,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吃空饷、懈怠不堪的当地卫所军官,迅速补充了兵员——主要是从流民和当地渔民中招募的敢战之士,凑足了两千之数。他将一千蔚州老兵打散作为骨架,与新兵混编,严明军纪,申明赏罚。训练场上,燧发枪的轰鸣声日夜不息。马武亲自督导,不仅训练装填射击,更强调阵列、纪律、以及最重要的——面对倭寇凶悍冲锋时的心理稳定。他深知,新兵器需要新的战术和钢铁般的意志来支撑。
第二斧,广布耳目,洞察敌情。 他派出大量来自北方的精明哨探,并重金招募熟悉本地海情、倭寇活动规律的渔民为向导,广泛搜集情报。他不满足于官方文书上模糊的“倭寇犯境”记录,要求详细到倭寇的人数、船只类型、活动规律、劫掠习惯、甚至头目姓名。几日下来,他对周边倭寇的势力分布、常走的登陆路线,已有了清晰的了解。知己知彼,这是他用脑子打仗的第一步。
第三斧,以静制动,择机而发。 面对部下几次请战,马武压下了躁动。他判断,倭寇屡屡得手,必然骄横,且其行动核心在于“掠”而非“战”。他下令各村落加强戒备,实行坚壁清野,同时故意露出几个“防御薄弱”的破绽点,暗中却将主力隐蔽在机动位置,犹如张网捕鱼,静待时机。
他的耐心很快得到了回报。这日黄昏,派往沿海的一名哨探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奔回大营:“报!大人!发现倭寇踪迹!约三百余人,乘八艘快船(八幡船),已在离此三十里的白沙湾登陆,正分作数股,向王家岙、李家村一带扑去!”
帐中诸将顿时精神一振,纷纷请战。
马武目光扫过地图,王家岙、李家村地形复杂,村落分散,不利于大军展开,若分兵救援,易被倭寇各个击破。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盘算。倭寇抢掠之后,必定要返回白沙湾登船撤退!这是常识,也是其致命弱点!
“传令!”马武猛地一拍桌子,下定决心,“全军轻装,即刻开拔!目标——白沙湾至王家岙之间的乌鸦岭!”
“大人,不去救援村落?”副将一愣。
“救不及了!”马武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倭寇散开劫掠,我等去救,疲于奔命,正中其下怀。我们要打,就在他们最得意、最松懈、背着抢来的财物,急着回船的时候打!在乌鸦岭,堵住他们回海的路!”
诸将恍然,无不钦服。马武此举,看似舍弃了部分村落,实则是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直击倭寇要害!
夜幕降临,两千官兵悄无声息地急行军。马武治军极严,队伍除了脚步声和兵器偶尔的碰撞声,竟无多少杂音。蔚州老兵的经验和新兵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态,使得队伍保持着高昂的士气和良好的秩序。
乌鸦岭,因其地形崎岖、植被茂密、乌鸦聚集而得名,是通往白沙湾海滩的必经之路。马武迅速勘察地形,将主力埋伏在岭脊反斜面的一片密林和乱石之后,这里正好俯瞰着下方狭窄的路径。他将四百名最精锐的燧发枪手布置在第一线,分成三排,准备进行轮番射击。其余长枪手、刀盾手和弓箭手则埋伏在两翼,准备在火枪打击后发起冲锋,剿灭残敌。他还派出了斥候严密监视海滩方向,防止被倭寇船只发现。
秋夜寒凉,露水打湿了将士们的衣甲。时间一点点过去,山下村落方向隐约传来哭喊声和火光,令埋伏的士兵们咬牙切齿,却又只能强行忍耐。马武如同一尊石雕,静立在阵地中央,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下方的道路。
约莫子时过后,远处终于传来了杂乱喧嚣的人声和火把的光亮。倭寇回来了!他们扛着大包小包的粮食、财物,驱赶着哭哭啼啼的百姓,队伍拉得老长,毫无戒备,嘴里还叽里呱啦地说着倭语,夹杂着得意的狂笑。显然,这次的“收获”让他们十分满意,全然没想到死亡陷阱已然张网以待。
马武手心微微出汗,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要等,等倭寇大队完全进入伏击圈。
越来越近…火把下,甚至能看清倭寇狰狞的面孔和腰间染血的倭刀…被驱赶的百姓绝望的眼神…
就是现在!
马武猛地抽出腰刀,向前奋力一挥,声如炸雷:“放!”
“砰!!!”
第一排一百五十支燧发枪几乎同时喷吐出炽热的火焰和硝烟,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铅制的弹丸如同死亡的暴雨,居高临下,精准地泼洒进毫无防备的倭寇队伍中!
“噗嗤!”“啊!”“八嘎!”
刹那间,人仰马翻!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倭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惨叫着栽倒在地,火把掉落,财物散落一地。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明明已经抢掠成功,为何会在回船的路上遭到如此猛烈、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击?明军的火铳何时能打得这么快、这么齐了?
“第二排!放!”不等倭寇反应过来,军官的号令再次响起。
“砰!!!”
又是一轮齐射!硝烟更加浓郁,几乎遮蔽了视线。更多的倭寇在惊愕和恐惧中倒下。队伍彻底大乱,倭寇们惊慌失措,有的想往前冲,有的想往后跑,有的则下意识地举起简陋的盾牌或挥舞倭刀,却不知该向何处格挡。
“第三排!放!”
“砰!!!”
三轮齐射,如同疾风骤雨,在极短的时间内倾泻而出!燧发枪的优势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没有火绳的困扰,射速远超倭寇的想象!狭窄的道路上,倭寇拥挤在一起,成了最好的靶子,死伤极其惨重,初步估计已超过百人!
“大明万胜!杀!!!”马武见时机已到,一跃而起,身先士卒,挥刀指向混乱的敌群!
“杀!!!”震天的喊杀声从岭上响起!两翼的长枪手、刀盾手如同猛虎下山,冲向已然胆寒的倭寇。燧发枪手们也迅速装填刺刀(陆仁设计的简易套筒刺刀),紧随其后发起了冲锋!
战斗瞬间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倭寇本就遭受重创,士气崩溃,又被地形限制,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明军将士憋了许久的怒火彻底爆发,尤其是那些新兵,在老兵带领下,勇不可当。
马武挥刀劈翻一名试图抵抗的倭寇头目,目光冷冽地扫视战场。他并未过多参与混战,而是不断发出指令,指挥各部分割、包围、歼灭残敌,同时派人重点解救被掳的百姓。
不到半个时辰,战斗基本结束。海滩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倭寇的尸体,俘虏跪了一地。初步清点,斩首一百五十余级,生擒四十多人,救回百姓两百余人,缴获无算。而明军方面,仅伤亡二十余人,多为轻伤。
大胜!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歼灭战!
将士们欢声雷动,享受着胜利的喜悦。然而,马武的脸上却看不到太多笑容。他走到海滩边,望着漆黑的海面。那里,隐约可以看到七八艘倭寇的快船,正惊慌失措地起锚,试图逃离。他们显然听到了岸上剧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却不敢靠近救援。
“妈的!让这些杂碎跑了!”副将提着滴血的刀,恨恨地骂道。
马武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想将这些倭寇全歼于此?但他手中的几条破旧哨船,根本无法追击那些轻快灵活的倭船。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陆上的胜利再辉煌,若无法将战火延伸到海上,无法摧毁敌人的船只和巢穴,这倭患,终究难以根除。
他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倭船黑影,拳头紧紧攥起,骨节发白。进士出身的理性告诉他,问题的关键在海上;而武将的热血则让他对眼前的无奈倍感憋屈。
“打扫战场,清点战损缴获,安抚百姓,加固营防。”马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另外,立刻起草战报,八百里加急,呈报兵部…和西山兴业总局。将今日之战,及我水师疲弱、追敌不及之窘境,详尽奏明!”
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难题,还在那波涛万顷的大海之上。
而能帮他解决这个难题的,或许只有远在西山的那位不断创造奇迹的状元郎了。
海风呼啸,吹动着马武的战袍,他的目光越过海滩,投向了无垠的、黑暗的、蕴藏着无限可能和危险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