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脸执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走在最前头。他的脚步看似不快，每一步却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般精准，带着一种筑基期修士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身后七八十名新晋杂役弟子的心头。队伍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在偏僻的山路上回响，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座灵气氤氲、白玉铺就的迎仙广场，拐进了一条蜿蜒向下的山道。道路两旁是再寻常不过的灰褐色山石和略显枯黄的低矮灌木，与方才惊鸿一瞥的仙家盛景——那飞瀑流泉、琼楼玉宇、仙鹤翔集的景象，简直判若两地。空气中的灵气浓度也急剧下降，变得稀薄而驳杂，甚至开始夹杂着尘土、霉味，以及一股越来越明显的、类似凡间牲口棚圈混合着腐烂植物的酸腐气味。这气味无声地提醒着众人，仙门并非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渺。
越往前走，地势愈发低洼，建筑也越发低矮简陋。放眼望去，再也见不到雕梁画栋、闪烁着宝光的殿宇，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灰扑扑、用粗糙山石垒砌或简陋木板拼搭而成的屋舍棚户。这些建筑毫无章法地拥挤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压抑的区域。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垃圾随意堆积。一些穿着灰色短褂、面容枯槁、眼神麻木如同提线木偶的人影，在其中机械地穿梭忙碌着，或是扛着沉重的物资，或是清洗着堆积如山的污秽器皿。他们看到黄脸执事经过，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垂下头颅，躬身行礼，那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眼神里充满了根深蒂固的畏惧，直到这支庞大的新人队伍完全走过，才又默不作声地重新投入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劳役之中。
这就是青云宗的杂役处？仙家福地之中，竟有如此破败、肮脏，堪比凡间贫民窟乃至牢狱的角落？许多怀揣着最后一丝幻想的新晋弟子，脸上最后的光彩也熄灭了，露出了惨淡的失望和难以置信的神情。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再次在死寂的队伍中响起，充满了不安与骚动。
“肃静！”黄脸执事依旧头也不回，只是一声冷喝。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如同三九天的冰锥，瞬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筑基修士的灵压，让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众人噤若寒蝉，甚至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队伍重新归于压抑的沉默。
最终，队伍在一处相对宽敞、但依旧难掩破败的院落前停下。这院落由低矮的、布满裂缝和黄泥补丁的土墙围成，院门是两扇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上面挂着一块饱经风霜、字迹都已模糊的木牌，勉强能认出“杂役处”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院内，是几间屋顶长着杂草的破旧瓦房，围着一块坑洼不平的夯泥地。此刻，泥地中央，正站着几个穿着稍显整洁、但同样是灰色短褂、面色或冷漠或油滑的中年人，他们腰间挂着皮鞭或木棍，眼神不善地打量着这群新来的“劳力”。
黄脸执事对其中那个腆着硕大油肚、眯着一双闪烁着精明与贪婪小眼睛的中年胖子，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张管事，这批新人交给你了。规矩照旧，尽快分派下去，莫要耽误了各峰各院的活计。”
那张管事立刻换上了一副极其谄媚的笑容，原本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他点头哈腰，声音带着刻意的谦卑：“刘执事您放心！小的必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耽误了宗门的正事！您慢走，慢走！”
黄脸执事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在这些新弟子身上过多停留，仿佛他们只是一批无关紧要的货物。交代完毕，他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淡黄色的流光，瞬息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仿佛多在此地停留一刻，都会污了他的仙履。
黄脸执事的身影刚一消失，张管事脸上那谦卑谄媚的笑容就如同变戏法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倨傲和市井泼皮般的刻薄狠厉。他用力挺了挺他那圆滚滚的肚子，双手背在身后，腆着的肚子几乎要撑破那件略显紧绷的灰色管事服。他那双小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钩子，在新弟子们一张张或惶恐、或茫然、或强作镇定的脸上来回扫视，目光锐利而苛刻，仿佛不是在打量人，而是在评估一群待宰的羔羊，掂量着每头牲口的肥瘦和能榨出多少油水。
“都给老子听好了！”张管事猛地提高了嗓门，声音沙哑刺耳，如同破锣，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不适的江湖气，“来了这杂役处，就他妈别再做那些修仙成道、长生不老的白日梦了！你们！”他伸出手指，几乎要点到前排几个少年的鼻子上，“就是宗门最下等的贱役！是来干活、卖力气、当牛做马的！在这里，是龙，你得给老子盘着！是虎，你得给老子卧着！是条狗，也得给老子摇尾巴！”
他唾沫横飞，言语极尽羞辱与恐吓之能事，似乎要以最快的速度碾碎这些新人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在这里，老子张德贵的话，就是规矩！就是天！叫你们往东，不能往西！叫你们打狗，不能撵鸡！谁要是敢偷奸耍滑、阳奉阴违、或者不服管教……”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阴冷的目光扫过全场，看到不少少年已被吓得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才满意地冷笑两声，伸出粗短的手指，指向院子角落阴影里立着的一排黑漆漆、带着暗红色干涸污迹的刑具——鞭子、棍棒、夹棍，甚至还有几个形状怪异、散发着寒气的铁器，“瞧见没？那些家伙什，可不是摆在那里生锈的！皮开肉绽、筋断骨折，那就是下场！”
新弟子们大多在凡间也算家境尚可，何曾见过这等直接粗暴的阵势，一时间个个面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惊恐、屈辱，还有一丝压抑的怒火，但在张管事那凶狠的目光和角落刑具的威慑下，竟无一人敢出声反驳，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凡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将身体略微缩了缩，低垂着眼睑，掩藏起眸中的冷静分析。他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沉。这张管事的做派，比他曾在百草村见过的地主恶霸赵四之流，更加赤裸、更加凶狠，而且他手中掌握着对这些杂役弟子的生杀予夺之权，背后更有宗门的规则作为靠山。仙门的底层，剥离了那层光鲜的外衣后，其残酷和直接，远比凡间的乡村更加血淋淋。
张管事显然很满意这种立竿见影的威慑效果。他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本页面泛黄、边缘卷曲的名册，开始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点名。每点到一个名字，他便根据名册上或许早已标注好的信息（多半是背景关系或提前打点的记录），再结合对方此刻的反应和“孝敬”，来分配工作。
“王富贵！”一个胖乎乎、脸上带着几分机灵相的少年赶紧应声出列。
“嗯……”张管事的小眼睛在名册上扫过，又瞥了少年一眼，慢悠悠地道，“你叔父是外门采买处的王执事？还算懂点规矩。去吧，灵兽园那边还缺个打扫兽栏的，活儿是脏点，味道也冲，但总算轻省些，还能蹭点低阶灵兽的边角料气息。”那叫王富贵的少年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连忙躬身道谢，趁机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进了张管事背在身后的手中。张管事手指一捻，面色稍霁，挥挥手让他站到一边。
“李狗蛋！”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的少年怯生生地应了一声。
“哼，乡下土包子一个，名儿都带着土腥气！”张管事不屑地撇撇嘴，“没根脚，没灵石？那就去丙字十七号矿洞！那边正缺人手挖灵石胚子！能不能活着挖出几块灵石，就看你的造化了！”那黑瘦少年闻言，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矿洞！那是杂役处公认的鬼门关，暗无天日，危险重重，塌方、毒气、累死、病死者不计其数！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却被旁边一个面目凶狠的杂役一把拎起，拖到了另一边。
“赵小翠！”一个容貌清秀、但衣着朴素的女孩子怯怯地应道。
“啧，女娃子，细皮嫩肉的……”张管事的目光在她身上不怀好意地转了两圈，看得女孩头皮发麻，“罢了，去织造坊吧，跟着那些老娘们学纺灵纱、织符布，算是便宜你了，至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分配工作进行得很快，也极其现实。凡是有背景、或者机灵点提前塞了钱财的，都被分到了相对轻松、安全甚至可能有点微小油水的岗位，比如看守无关紧要的药园边缘、仓库清点、伺候低阶弟子的起居等。而那些一看就没什么门路、来自穷乡僻壤、或者看起来老实可欺的，则毫无意外地被分派到了各种苦、脏、累、险，甚至危及性命的岗位上，如矿洞、毒沼药田、处理危险炼器废料等。
林凡冷眼旁观，将这张管事看人下菜碟、收受贿赂的嘴脸，以及这杂役处赤裸裸的生存法则，一一记在心里。这就是仙门，光鲜之下，依旧是弱肉强食，甚至更为直接。
终于，名册翻到了最后几页，剩下的已是寥寥无几。
“林凡！”张管事念到这个的名字时，小眼睛眯得更紧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走上前来的林凡，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百草村来的？五行伪灵根，资质低劣不堪？嗯……备注上还说，似乎有把子凡俗的笨力气？”
林凡上前一步，依着规矩，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声音平稳：“弟子林凡，见过张管事。”
“哼，礼数倒还像那么回事。”张管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粗短的手指在名册上“林凡”的名字上用力敲了敲，仿佛要将其戳穿，“没背景，没孝敬，还是个万年难遇的废灵根！宗门肯发慈悲收留你，已经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是天大的恩典！要知道感恩！”
他顿了顿，阴鸷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神色麻木、对此情景早已司空见惯的老杂役，最终如同毒蛇般牢牢锁定在林凡平静的脸上，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恶意，还有一种将人命运随意拿捏的快感：
“既然登记了有把子力气，那就该物尽其用！废丹房那边，正好缺个清理丹渣的。那地方，嘿嘿，”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清净！绝对没人打扰！正适合你这种‘身怀蛮力’的‘人才’去好好发挥！”
废丹房！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诅咒的冰锥，瞬间让院子里不少知情的老杂役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极度同情、恐惧或是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就连一些新弟子，也隐约听说过关于废丹房的恐怖传闻——那里是堆积各峰炼丹失败产生的各种剧毒废渣的地方，常年恶臭弥漫，丹毒混杂，灵气污浊不堪，长期接触，轻则丹毒侵体修为尽废，重则中毒暴毙，是杂役处公认的、有去无回的“死地”、“绝地”！张管事这分明是要把这个毫无根基的新人往死路上逼！
刹那间，几乎所有的目光，或同情、或怜悯、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一丝变态的兴奋，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林凡身上，想看看这个即将踏入鬼门关的少年，会作何反应。是痛哭流涕地哀求？还是愤怒绝望地反抗？
林凡心中凛然，废丹房？听名字和众人的反应，就知道那是比矿洞可能更凶险的绝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但他脸上依旧平静得可怕，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恐惧或哀求，只是再次微微躬身，用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应道：“弟子遵命。”
张管事见林凡既不服软争辩，也不反抗哭求，表现得如此“识相”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反倒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无趣和意外。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行了，别杵在这儿了！那边那个，对，就是那个弯着腰的老黄，他会带你过去。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安排其他人！”
一个佝偻着背、满脸深刻皱纹如同老树皮、眼神浑浊黯淡无光的老杂役，颤巍巍地、悄无声息地从墙角阴影里挪了出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皮，漠然地看了林凡一眼，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他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林凡最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张管事那倨傲刻薄的嘴脸，扫过院子里众生百态——有幸灾乐祸的，有漠不关心的，也有极少数眼中流露出兔死狐悲之感的。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背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跟着那名叫老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杂役，一步一步，走向杂役处更深处，那条通往被称为“死地”的废丹房的、更加阴暗、崎岖且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小路。
废丹房，究竟是十死无生的绝境，还是……绝处逢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独属于他的诡异机遇？林凡的仙门生涯，就在这扑鼻的异味、森严的等级和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正式拉开了帷幕。前方等待他的，是深渊，还是潜龙在渊的蛰伏？他紧了紧背后的包袱，那里面，有他带来的草药种子，也是他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