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确认了某个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多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种卸下了部分伪装后的……坦然。
“我……知道了……”他缓缓道,声音低沉了下去,“那枚……云纹玉佩……我……一直留着……”
他从贴身处,艰难地摸出那枚用绢布包裹着沾染了两人鲜血的玉佩,摊在掌心。
玉佩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看到那枚玉佩,黄忠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握弓的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
那是他儿子的遗物!是孙坚杀人的证据!
“孙某……十七岁从军……自问……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孙坚的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在对着黄忠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唯有此事……唯有你儿子黄炳……是我孙文台……一生之憾……一生之罪……”
他承认了!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面对前来索命的苦主,他终于亲口承认了这场无法挽回的误杀,承认了这份沉重的罪孽!
程普、黄盖等人闻言,无不心神剧震!
他们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主公承认,仍是难以接受。
黄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愤终于得到了仇人亲口的证实!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孙坚,声音因激动而撕裂:“一句一生之憾?一句一生之罪?便能换回我儿性命吗?孙坚!你可知我半生仅此一子!视若性命!你断我血脉!毁我家门!此仇此恨,倾尽长江之水亦难洗刷!”
面对黄忠的滔天恨意,孙坚没有反驳,也没有畏惧,只是疲惫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啊……洗刷不掉……所以……你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中带着血丝。
孙策连忙为他抚背,眼泪再次涌出。
“黄汉升……”孙坚止住咳嗽,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这尊被仇恨吞噬的复仇之神,“你……是条好汉……黄炳……也是好样的……若非……若非这该死的世道……该死的战场……你我……或可……把酒言欢……”
他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意识似乎又开始模糊:“你的箭……很好……很厉害……死在你箭下……不冤……比死在……蔡瑁、张允那些……鼠辈手中……强……”
这话语,竟带着一丝诡异的……认可?
黄忠死死盯着他,握弓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杀气在眼中疯狂涌动,那根冰冷的手指几次欲要扣动弓弦,或是拔出腰间佩刀,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落下。
眼前的孙坚,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勇冠三军的江东猛虎,只是一个重伤待死、承认了罪责的可怜人。
杀死这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真的是他想要的复仇吗?
他想象中的复仇,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斩杀他!
而不是像这样……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悲凉,突然席卷了黄忠的心头。
仇恨支撑他走到这里,可当目标触手可及时,他却发现,即便杀了孙坚,儿子也回不来了,那份刻骨的痛苦,丝毫不会减少。
“但……黄汉升……”孙坚的声音忽然又清晰了一些,带着最后的不甘和枭雄的倔强,“你……可以杀我……为你儿报仇……这是……我欠你的……”
他猛地抬起手指,指向窗外,指向城外连绵的敌军大营,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但……城外那些……想趁我病……要我命……想瓜分我基业……欺辱我部众的鼠辈!他们……不配!”
“我孙文台……可以死在你黄汉升手里……但……绝不能……死在他们手里!”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出来,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
内室中,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僵持。
黄忠如石雕般站在原地,剧烈的内心挣扎让他周身的气息混乱不定。
杀,还是不杀?现在杀,易如反掌,但……然后呢?
程普、黄盖、韩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
“报——”府外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惶急的喊声,“紧急军情!西门方向!敌军似有异动!疑似要趁夜突袭!”
这突如其来的警报,打破了内室诡异的平衡!
黄忠眼中混乱的杀意猛地一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奄奄一息却依旧瞪着眼睛的孙坚,又看了一眼旁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孙策。
下一刻,他一伸手抓过孙坚手中的玉佩,转身就走。
没有再说一句话,身影如鬼魅般一晃,已然跃窗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最后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
仇人相见,却没有立刻分出生死。
是黄忠终究无法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孙坚下手?还是城外敌军的异动让他改变了主意?抑或是孙坚最后那番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被仇恨掩盖的东西?
无人得知。
程普等人连忙冲上前,围住孙坚:“主公!”
孙坚望着黄忠消失的窗口,眼神涣散,喃喃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对谁所说:
“……恩怨……两清……”
随即,头一歪,再次彻底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