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久久凝视着王化澄,殿内烛火将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映照得格外分明。
王化澄的献策——以“秦王”之位为饵,以“先破敌后移跸”为绳,辅以利诱、拖延、乃至有限的口头欺诈——
无疑是一条极为险峻的道路,充满了变数、危险与道德上的瑕疵。
但正如王化澄所言,两害相权。
湖广之失是迫在眉睫的断头刀,孙可望之患是未来可能发作的慢性毒药。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支能改变战场天平的生力军。
“王卿此策…”
朱由榔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虽行险,却也是眼下…或许唯一能撬动云南那四万兵马,为湖广争得一线生机的法子。朕…准你所奏。”
王化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立刻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献策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面对孙可望那样的枭雄。
然而,未等朱由榔思忖使者人选,王化澄却向前一步,深深拜伏于地:
“陛下!此议既由臣出,其中关窍利害,臣最为清楚。
且臣忝为内阁辅臣,身份足够持重,亦可彰显朝廷诚意。
更兼…臣对滇黔情势、西营人物,平素略有留心。
故此…臣斗胆,自请为陛下前驱,赴云南一行,与那孙可望…周旋交涉!”
此言一出,朱由榔着实吃了一惊。
他看向伏在地上的王化澄,此刻竟有如此胆魄,愿亲身涉此龙潭虎穴?
朱由榔扶起王化澄道:
“王卿…可知此去凶险?”
“孙可望非是善类,其麾下亦非讲理之地。卿以朝廷重臣之身前去,若言语不合,或彼辈心怀叵测…卿恐有性命之忧。
即便事成,他日若孙可望察觉受欺,或野心膨胀索求无度,卿亦难免为千夫所指,背负骂名。”
孙可望是为个人野心不惜背叛,最终彻底背离民族大义的人。
原本的历史上孙可望最终投降建奴,如今的局势下,孙可望会不会有其他想法谁也不知道。
王化澄抬起头,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
“陛下,臣岂不知其中凶险?然正因凶险,才更需一深知内情、能体察圣意、且…已将此身许国之人前往!
若遣他人,或恐机变不足,或恐忠诚有隙,万一应对失当,非但前功尽弃,更可能激怒孙贼,祸及朝廷。
臣既献此策,便已思及后果。若能以臣之口舌,暂稳孙可望,换得大军东出,解湖广燃眉之急,则臣个人之生死荣辱,何足挂齿!”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至于后世骂名…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难避毁誉。只要于国有利,臣愿做这个‘行诈术’、‘担污名’之人!
只求陛下…信臣此行,必竭尽全力,为朝廷争得最大余地!”
朱由榔看着王化澄,心中百感交集。
出使云南,确是需要一个够分量、够胆识、且对全局谋划有透彻理解的人。
王化澄主动请缨,从能力和胆魄上看,或许真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沉默良久,朱由榔沉声道:
“王卿忠忱体国,勇于任事,朕心甚慰。”
朱由榔郑重道,“既然卿愿往,朕便以卿为‘钦差大臣,宣慰云南,会商平虏大计’,赐你密旨一道,王命旗牌一副,许你临机决断之权!但需切记朕与你今日所议之底线——”
“第一,‘秦王’封号可予,仪式需后补,待其出兵见行动后再行昭告。”
“第二,若孙可望当真以移跸之事相要挟,坚决拖延,以‘先破敌’为铁则。万不得已时之‘口头应允’,绝无细节,更不可落笔!”
“第三,督促其务必尽速、尽最大兵力东出,并设法了解其内部兵马部署、将领倾向。”
“第四,自身安危为首要,事若不可为,当以保全自身、传递消息为要,不可逞强硬撼。”
“卿…可明白了?”
“臣,谨遵圣谕!必不负陛下重托!”
王化澄再次深深一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知道,此去云南,无异于孤身闯入虎穴,前途未卜,但这也可能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豪赌,也是能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做出的最直接贡献。
“去准备吧。所需随员、护卫、仪仗、礼品,由卿自选,报与朕知,务必机密。”
“臣,告退!”
王化澄肃然退下,背影在昏暗的殿门口一闪而逝。
朱由榔独自立于殿中,望着王化澄离去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派出一位阁臣,携带着近乎赌博的承诺与欺诈的意图,去游说一个野心勃勃的军阀…这步棋的走向,完全无法预料。
但他已别无选择。
湖广的战报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他只能将手中能动用的棋——无论是堵胤锡的正兵,严起恒的后勤,秦良玉的守御,还是王化澄这着险棋——全部推上棋盘,去迎接那注定惨烈无比的最终对决。
次日一早,送往全州、灵川的八百里加急,在精悍骑士的护送下,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桂林。
他们承载着南明朝廷在绝境中定下的最后方略。
给堵胤锡的旨意,除了重申其全权、明确“纵深迟滞”战略外。
更核心的是传达了皇帝“不弃永州,务必尽一切可能手段维系之”的坚决态度。
以及那套复杂的、涉及全局调整的指令。
给李定国的旨意,则更加直接,固守灵川,无条件配合堵胤锡,以守为上,以龙骧军为砥柱。
同时,两份旨意中都隐约提及,朝廷正在“另辟蹊径,寻求更大转机”,以稳定军心。
当信使带着满身风尘与沉重的使命消失在北方官道时,另一支规模不大却极为精干的队伍,也悄然从桂林南门出发。
王化澄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装简行,现在是与时间赛跑。
朱由榔目送王化澄的队伍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默默矗立良久。
“希望此行顺利。”朱由榔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