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的厮杀声彻底平息,只有乌鸦凄厉的啼叫和尚未死透的战马偶尔发出的悲鸣。
在弥漫着浓重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中飘荡。
清军开始打扫战场,收敛己方遗体,清点伤亡。
当初步的战损数字被汇总,层层上报,最终呈递到屯泰面前时,这位素来以沉稳冷酷着称的满洲将领。
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片,手背上的青筋猛地暴起。
镶黄旗、正白旗满洲兵,阵亡、重伤失去战力者,三千一百人。
随同作战的汉军骑兵,阵亡逾一千七百。
合计损失,接近五千之众!
而这,仅仅是为了歼灭一支最初被围时不足六千五百、且久战疲乏的明军骑兵!
更让屯泰心头冰寒的是,这支明军的主将徐啸岳,竟带着约三百余骑,硬生生从这铁桶合围中冲了出去!
用近五千八旗及汉军精锐的伤亡,换来的,竟然不是全歼,而是一场惨胜,甚至带着一丝……未竟全功的挫败。
“废物……都是废物!”
屯泰猛地将战报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他周围的满洲将佐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他们同样感到震撼,乃至一丝后怕。
自挥师入关以来,八旗铁骑何曾面对过如此顽强的敌人?
何曾在一场围歼战中付出过如此比例的惨重代价?
这支“腾骧左卫”的战斗力、意志力,尤其是最后那断后部队如同疯魔般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人的景象。
深深烙印在许多八旗老兵的心中,带来了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寒意。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一冲即溃、望风披靡的明军。
而那些参与围攻的汉军将领和士卒,心情则更为复杂。
震撼于明军竟有如此铁骑之余,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和隐隐的惧意也在心底蔓延。
同为汉人,对面那些至死方休的明军,让他们在清军阵营中获得的“优越感”和“正确选择”的信念,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将军,那些明狗的尸首……”
一名甲喇章京小心翼翼地上前请示。
战场上,腾骧左卫战死者的遗体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核心交战区域,超过五千具。
他们大多死状惨烈,肢体残缺,竟无有俯首屈膝之态。
屯泰阴鸷的目光扫过那片尸山血海,心中的怒火与那丝挫败感混合,发酵成一种极端狠毒的报复欲。
他要彻底摧毁这支军队的痕迹,更要震慑所有可能效仿的明军,乃至震慑那些心底可能泛起异样的汉军!
“尽皆斩首,送往永州城外筑京观。”
屯泰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寂静的临时帅帐前清晰可闻。
“所有明狗,不论官职,皆割去首级。尸体,就地焚烧,挫骨扬灰!”
命令下达,清军士卒尤其是满洲兵和部分急于表现的汉军开始执行这血腥的任务。
他们持着腰刀、斧头,走进尸堆,如同砍伐木头般,机械而残忍地将一具具明军遗体拖出,按倒,然后挥刀砍向脖颈。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此起彼伏。
滚落的头颅被随意踢到一旁,无头的尸身又被抛回原处。
有些尸体尚未完全僵硬,脖颈处喷溅出最后的暗红色血液,染红了执行者的靴子和裤腿。
空气中原本就浓烈的血腥味,变得更加令人作呕。
一些清军士卒起初还带着胜者的狞笑,但随着砍下的头颅越来越多,堆砌的“材料”越来越庞大。
许多人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麻木,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那些明军士卒即便死去,许多依然怒目圆睁,或紧咬牙关,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处理同袍遗体时,他们尚能心怀敬意,但面对这些“顽敌”,只有用最残酷的方式才能宣泄胜利的愤懑和潜在的恐惧。
很快,五千余颗头颅经过简单的石灰腌制后,通过一辆辆马车送向永州方向。
与此同时,更多的尸身被集中到几处洼地,泼上缴获的、或是从附近强行征调来的火油、柴草。
随着屯泰面无表情地一挥手,火把被扔了进去。
“轰——!”
烈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血肉与布料,发出噼啪的爆响和尸体燃烧的焦臭。
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如同为这场惨烈战斗竖起的巨大黑色墓碑。
火光映照着周围清军士卒或冷漠、或复杂、或略带惊惧的面孔。
屯泰伫立在自己的大纛下,望着那冲天火光和狰狞的京观,脸上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更深的阴沉。
他打赢了,用绝对优势兵力,付出了超乎想象的代价,换来了这样一场“胜利”。
徐啸岳跑了,腾骧左卫的魂魄似乎并未完全消散在这烈火之中,反而像一根毒刺,更深地扎进了他和许多八旗将士的心里。
野狼峪的火光渐熄,只余下零星焦炭的暗红。
屯泰没有胜利的喜悦。
他独自站在刚刚搭起的牛皮大帐外,望着远处那片焦黑的战场,脸色在跳动的火把光影下明灭不定。
更深露重,却不及他心头那缕不断蔓延的冰凉忧虑。
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着白日战斗的景象.
那些明军骑兵悍不畏死的冲锋,精熟的骑术与默契的配合.
尤其是最后那支断后部队,明明已陷入绝境,却如同铜浇铁铸,一步不退,直至全军覆没……
这绝非寻常明军所能为。
甚至,比他早年跟随太宗皇帝在关外遭遇的最强硬的明军边军,在野战士气和韧性上,犹有过之。
“腾骧左卫……”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咀嚼一枚苦涩的硬果。
情报显示,这支兵马组建不过半年多,最初甚至只是桂林那个南明小朝廷收拢的一些残兵败将。
短短时间,如何能练出如此铁骑?拥有如此战魂?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屯泰猛地想到了那个一直被视为“流亡天子”、被己方宣传为昏聩懦弱的永历帝朱由榔。
入关以来,八旗劲旅所向披靡,南明诸帝或庸或暴,人心离散。
他们一直以为,剿灭这些残明势力只是时间问题。
可如今,桂林那个小朝廷,竟然能“变”出这样一支可怕的骑兵!
“明太祖朱元璋起于微末,驱逐蒙元……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五征漠北……”
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那个一直被轻视的永历帝,当真如一些风闻之中所言,并非庸主,反而隐有洪武、永乐之遗风潜质?
否则,如何解释在他麾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淬炼出腾骧左卫这般锋利的刀?
若真如此……今日一个徐啸岳,一支腾骧左卫,就让他付出如此代价.
若明朝真的死灰复燃,在南方站稳脚跟,甚至涌现出更多这样的将领和军队……那后果,屯泰不敢细想。
八旗入关,靠的是雷霆万钧之势和明军整体的腐朽崩溃,若南明真能重拾洪武、永乐朝的几分血勇和组织力,这天下归属,恐怕又要平添无数变数。
这绝非他一个前线将领该独自承受和判断的隐忧。
他转身,大步走入帐中。
油灯下,他铺开信纸,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他需要将今日之战,原原本本,不加任何掩饰地呈报上去。
尤其是这支明军展现出的可怕战斗力,以及他内心深处那关于南明朝廷可能“中兴”的恐怖猜想。
这不再是单纯的报捷或请罪,而是一份事关重大的战略预警。
笔尖终于触纸,墨迹淋漓:
“臣屯泰谨谨奏,为湖广剿匪事……我军于野狼峪合围南明伪腾骧左卫徐啸岳部,计六千五百余骑。
该部虽久战疲敝,被围绝地,然抵抗之顽,战力之悍,为臣入关以来所未见。
其骑术精熟,号令严明,尤擅死战,临危不退……臣亲率镶黄、正白旗精锐并汉军合力围剿,激战竟日,血盈沟壑,方将其大部歼灭。
然伪将徐啸岳仍率三百余残骑破围遁走。是役,我满洲八旗官兵阵亡伤残逾三千一百,汉军损折一千七百余……”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仿佛再次感受到那损失数字带来的刺痛与寒意。
他继续写道,笔锋越发凝重:
“……据查,此腾骧左卫乃伪永历窜居桂林后,新近整编之军,成军不过半载有余。
以新组之师,竟能于野地浪战,与我八旗劲旅正面相抗,换命相当,其练军之法,士众之心,不可不察。
臣细思极恐,伪明颓势多年,何以骤然得此强兵?
伪帝朱由榔,向被视为暗弱,今观其麾下竟有如此虎狼,恐非偶然。
民间或有传言,比之洪武、永乐,虽属荒诞,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若伪明朝廷真得励精图治之主,假以时日,聚拢人心,整顿军旅,则南方局势,恐非昔日可比……”
他最终以恳切的语气结尾:
“……臣非敢夸大敌情,摇惑军心,实因此战所见,触目惊心。
南明残部,或有死灰复燃之兆。伏乞陛下洞鉴万里,早作庙谟,或增派劲旅,或另筹方略,务必趁其羽翼未丰,根基未稳,犁庭扫穴,彻底铲除,以绝后患。臣屯泰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封好火漆,唤来最亲信可靠的戈什哈(亲兵),命其以六百里加急,星夜驰往北京。
做完这一切,屯泰走出帐外,夜风凛冽。
他望着南方无尽的黑暗,那里是桂林的方向。
野狼峪的胜利,此刻在他心中,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徐啸岳未死,腾骧左卫的魂魄似乎也未散。
而那个遥远的永历皇帝,在他心中,已然从一个可以轻视的流亡者,变成了一个需要极度警惕、甚至隐含几分敬畏的……潜在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