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停了,吐鲁番的夜却躁动不安。
匠作营深处,田景猷被缚在木柱上,韩固将一瓢凉水泼在他脸上。站在阴影里的倪康缓步上前,手中把玩着那枚刻有“御”字的玉佩。
“田先生好手段。”倪康将玉佩举到灯下,“内廷监造,永乐年的工。这东西,安位不该有。”
田景猷啐出口中血沫:“你们既然认得,就该知道有些人碰不得。”
“你说安位背后还有人?”倪康蹲下身,“巧了,我们也想知道是谁。说出来,你今夜就能走,还送你出玉门关。”
“然后死在沙漠里,埋进流沙?”田景猷笑了,“李岩呢?让他来见我。有些话,我只对他说。”
暗门轻启,李岩披着一身霜色走了进来。他挥手屏退倪康与韩固,独自坐在田景猷对面,倒了碗水推过去。
“田先生,”李岩声音平静,“你袖中那包砒霜,是准备毒死我,还是毒死自己?”
田景猷脸色骤变。
李岩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你入铜仁前,锦衣卫就盯上你了。三年前你在南京赌坊输掉祖宅,是东厂的人替你平了账。条件是——潜入西南,搅乱土司。”
空气死寂。
田景猷盯着那枚蜡丸,忽然嘶声笑了:“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
“知道的不多。”李岩摇头,“只知你是东厂的暗桩,却不知你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安位那枚玉佩,不该出现在贵州。”
“因为那本该在京城,在某位王爷手里。”田景猷眼中闪过疯狂,“李岩,你以为你在为皇帝效命?崇祯这位置坐不坐得稳还两说呢。西域、西南乱起来,北边、南边才会动……这大明啊,要换天了。”
李岩静静听着,等他笑够了,才轻声问:“说完了?”
“怎么,要杀我灭口?”
“不。”李岩站起身,“明日王府夜宴,你去告发我。就说我是朝廷奸细,米喇印是我同党,倪康是锦衣卫。把你知道的、编造的,全说出来。”
田景猷愣住。
“李自成生性多疑,你越是想害我,他越会信我。”李岩解开他绳索,“而你,会以‘诬陷忠良、挑拨君臣’的罪名,被当众处决。这就是你的投名状——用你的命,换我彻底取信于闯王。”
田景猷瘫坐在地,良久,惨然道:“好一个李岩……我输了。但临走前,告诉你件事:东厂在播州埋的人,比田家深。杨国栋身边最得力的管家,姓冯的那个,是曹化淳的干儿子。”
李岩眼神微凝。
“西南这盘棋,你们才下到中局。”田景猷仰头喝光那碗水,“送我上路吧。来世……不做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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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吐鲁番王府张灯结彩。
宴设正殿,李自成居中,刘宗敏、米喇印分坐左右,下首是十余名将领和畏兀儿伯克。李岩坐在末席,安静地剥着葡萄。
酒过三巡时,殿外突然传来喧哗。衣衫褴褛的田景猷冲破卫兵阻拦,扑跪在殿前,嘶声高喊:“大王!小人田景猷,冒死揭发朝廷奸细!”
满殿皆静。
刘宗敏眯起独眼:“哪来的疯子?拖出去砍了!”
“且慢。”李自成抬手,“你说奸细,是谁?”
田景猷手指猛地指向李岩:“就是他!李岩实为崇祯密使,八年前混入我军,专为颠覆大顺!米喇印是他同党,匠作营倪康是锦衣卫百户!他们此番前来,是要诱大王与朝廷互市,实则暗中下毒,要害大王性命啊!”
殿中哗然。数名将领霍然起身,刀已半出鞘。
米喇印面色不变,从容举杯饮酒。李岩却站起身,走到殿中,对李自成深揖一礼:“大王,此人乃贵州叛臣田景猷,因阴谋败露逃来西域。他这般诬陷,无非是想搅乱我军,让朝廷有机可乘。”
“你胡说!”田景猷从怀中掏出一沓纸,“这是李岩与朝廷往来的密信抄本!还有他藏在匠作营的锦衣卫腰牌!”
纸张散落在地。刘宗敏捡起一张,扫了几眼,脸色阴沉:“大哥,这上面写的……”
李自成接过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他走到田景猷面前,蹲下身:“田先生,你这些信,字迹工整,墨色均匀,像是近日一气呵成所写。可李岩若真是奸细,密信该是多年累积,纸张新旧、墨色深浅必有分别——你说是不是?”
田景猷语塞。
李自成起身,将纸撕碎:“更可笑的是,这上面用的印泥,是吐鲁番伯克府上月才从于阗购来的‘朱砂红’。李岩若八年前就是奸细,难道能未卜先知,用上八年后的印泥?”
哄堂大笑。
田景猷面如死灰,喃喃道:“你……你早就知道……”
“本王不知道。”李自成转身回座,“但本王知道,谁真心为将士谋生路,谁只想搅浑水摸鱼。”他看向李岩,“军师,此人交你处置。”
李岩拱手,转身时与田景猷目光一触。田景猷眼中最后一丝光熄灭了,他忽然纵身扑向殿柱——
刀光闪过。
韩固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侧,长刀精准地刺穿田景猷心口。血溅三尺,尸身倒地时,手中滑落那包未及打开的砒霜。
李岩看着尸体,轻声道:“厚葬。毕竟……曾是想做棋手的人。”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变。经此一事,再无人质疑李岩忠心,也无人反对互市之议。米喇印适时举杯:“大顺王明察秋毫,外臣敬佩。此番回京,定向陛下禀明大王威德。”
李自成大笑饮酒。
无人看见,李岩袖中指尖,正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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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贵阳。
水西安位被押至总兵府时,已是阶下囚。秦良玉没有升堂,只在后园石亭见他。
“安宣慰使,”秦良玉推过一杯茶,“令郎已接回水西,安然无恙。”
安位扑通跪倒,老泪纵横:“罪臣糊涂!求老将军……给水西一条生路!”
“生路一直都有。”秦良玉扶起他,“朝廷要在水西设府县,推行流官。你若能助朝廷安抚各寨,三年内不生乱,陛下许你子孙袭千户,永镇故土。”
安位颤抖:“那……那些跟着罪臣起兵的寨主……”
“首恶必诛,胁从不问。”秦良玉展开一幅地图,“这是新任知府拟的《水西改流十条》,你看看。”
安位细细读去,越看越心惊。这十条不仅免赋三年、设学堂医馆,还准许土司子弟参加科举,更承诺修通水西至贵阳的官道。恩威并施,条条击中要害。
“朝廷……真能做到?”
“洪总督的血不能白流。”秦良玉目光如刀,“做不到,老身提头向陛下请罪。但若有人阳奉阴违……”她拍了拍腰间白杆枪。
安位深揖及地:“罪臣……愿为前驱。”
当夜,马万年拿着安位画押的效忠书,轻声道:“祖母,东厂的人果然在播州活动。杨国栋那个冯管家,三日前暴毙,死前烧毁了所有文书。”
秦良玉冷笑:“曹化淳手伸得真长。可惜,西南这局棋,他下晚了。”她提笔疾书,“给陛下上疏:水西已定,播州可抚。但东厂涉足藩务,恐生大患,请旨彻查。”
烛火跃动,映着老将军如铁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