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禅院中的佛光与魔气终于彻底消散，只余下清冷的月色，与被我们交手余波震碎的石桌残骸。空气里还残留着檀香、血腥与尘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空妄站在我对面，那身金红的袈裟在激斗中已然染上尘埃，几处破损的边缘还沾着他自己的血，蜿蜒出妖异的图腾。他胸口微微起伏，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风暴未歇，残留着方才佛魔双身失控时的惊悸与狼狈。
而我，气定神闲，连衣角都未曾凌乱。这场他主动挑起的比试，以他的惨败与秘密的暴露告终。
我看着他竭力维持着圣子尊驾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对付不了我，”我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的死水，“这是我心里话，你爱信不信。”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来得伤人。我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神色晦暗不明，最终，像是耗尽了力气，故作淡然地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天边那轮残月。
“是否如此，你我心中自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强行压下了那份不甘，转而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你明明是魔，功法却与佛道相近，不觉得别扭吗？”
“领悟了，这个东西怎么说得清呢？”我懒洋洋地回答，享受着他此刻的无力。看他吃瘪，远比看他念经有趣得多。
“也是……”他低声应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我方才层出不穷的招式。那些精妙的佛法信手拈来，甚至比他这个浸淫此道多年的佛子还要纯熟。这怎么可能？他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终于忍不住追问：“不过就算你天赋异禀，也总得有个由头。莫非.….....”
他话说到一半，眼神骤然一凛，像是想到了某种令他无法忍受的可能：“有人教你？”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样子，仿佛我若承认，他便要立刻去将那个“莫须有”的师父碎尸万段。
“我天天被你关着，不是自己领悟，我找谁去？”我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我的话似乎让他稍稍安心，但那份安心转瞬即逝。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漏洞，语气骤然冷硬下来，一字一句地问：“那你偷偷溜去清风楼那次呢？也是自己领悟的？”
清风楼。这三个字从他那张念惯了佛经的薄唇中吐出，竟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月光都冷了几分。
“那不是看你不为所动才去。”我轻描淡写地承认了，目光却饶有兴致地锁住他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所以就去那种地方……..”他重复着，声音里浸满了压抑不住的酸涩。他一想到那烟花柳巷之所，想到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莺莺燕燕，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他的语气愈发冰冷，“若是以后我都不为所动，你是不是要把整个魔界的荒唐事都做尽？”
瞧瞧，这话说得，活像个被辜负的怨偶。我心底的恶趣味被彻底勾了起来。
“那我看到好看的人，总得多欣赏两眼吧！”我故意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好看的人？”
这几个字仿佛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伪装。他低声重复着，眸色一瞬间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周身那股刚刚平息下去的危险气息再次翻涌，比方才比试时更加令人心悸。他向我走来，一步，又一步，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直到将我逼至禅院的墙角，退无可退。他的影子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
“那我呢？”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独特的、清冷的檀香，“在你眼里，我可还算好看？
我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隔着几层衣料，仿佛擂鼓般敲击在我的心上。这头骄傲的困兽，终于亮出了他最脆弱的软肋。
我抬眼，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高挺的鼻梁，锋利的眉骨，薄而无情的唇，以及那颗点在眉心的金色佛钿。确实是神只般的尊容，绝色之姿。
“勉强算。”我吐出三个字，清晰地看到他漂亮的瞳孔猛地一缩。
“勉强……”他喃喃着，呼吸都为之一滞。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住。指尖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那你觉得清风楼里的人，比我如何？”
问出这句话时，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他，被誉为修仙界圣子的空妄，竟会在此刻，将自己与青楼的伶人相提并论。
我看着他眼底那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与乞求，忽然觉得这场拉锯战有些无趣了。力量上输了，他便试图在情感上找回场子，可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却让我连戏弄的兴致都淡了。
“他们虽然是庸脂俗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是他们会哄人呐，有情绪价值。”
★★★
“情绪价值.……”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空妄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全身心的注视，自己百年来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几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的欲望与关注，在他眼中，竟然比不上俗世间那些虚伪的奉承与讨好。
强烈的嫉妒与前所未有的不甘，像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寸寸碎裂，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再也无法克制，猛地攥紧成拳。他甚至想，如果学那些伶人就能将他留下，如果卑微地去哄他就能让他不再看向别人，那又何妨?
这个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深刻的自我厌恶。他可是空妄，是即将证道成佛的圣子，怎能有如此卑劣的想法?
“所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却努力让它恢复往日的淡漠，可话语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自嘲连自己都骗不过，“我若学那清风楼的伶人哄你，你便不会再去了？”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等待着一个宣判。然而，预想中的回答没有到来。他只看到对方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厌倦。
就在他心头一沉，以为这场博弈自己又将输得一败涂地时，一股强大而不容抗拒的魔气猛地将他包裹。天旋地转，眼前的清冷禅院瞬间化为扭曲的光影，周遭的空气变得粘稠而灼热，檀香被浓郁的、带着硫横与血腥味的魔气彻底取代。
不过是眨眼之间，当他再次站稳时，已然身处一座截然不同的宫殿。
这里穹顶高悬，黑曜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四周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巨大铜鼎。繁复而诡谲的魔纹从墙壁一直蔓延到穹顶，汇聚成一幅巨大的、描绘着万魔朝拜的壁画。空气中流淌着纯粹而强大的魔气，让他这个身负魔胎之人，都感到一阵本能的战栗与…….臣服。
这里不是他的禅院，不是虚空宗的任何一处，而是魔界，是那个人的领地。
那一刻，比试落败的挫败感，被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与恐慌所取代。他猛地看向身边好整以暇的人，终于意识到，这场狩猎的游戏，规则已经改变。他不再是那个布下天罗地网的猎人，而是被拖入巢穴的、真正的猎物。
★★★
我满意地看着空妄脸上那一闪而逝的震惊与警惕。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但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眸里，却再也藏不住那份深切的不安。
“你就这么把我掳来魔界，”他环顾四周，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紧绷，“就不怕引起两界纷争？”
“他们敢打我，”我走到大殿中央那张由整块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王座上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姿态慵懒而睥睨，“我就把整个仙界给整没了。”
我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里，在我的魔宫，我便是绝对的主宰。
空妄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没有再说话。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在评估着这里的每一处细节，评估着我的实力。他表面云淡风轻，但我知道，他心里因我的实力而产生的隐隐不安，正在不断扩大。
“不过…….”他终于再次开口，视线落在我身上，“这就是魔尊的寝宫么？”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阴森华丽的魔殿，与他那一身金红袈裟实在格格不入。我心念一动，对着空旷的大殿轻轻挥了挥手。
下一瞬，奇迹发生。
原本高耸入云的黑曜石穹顶，化作了澄澈的蓝天白云；冰冷坚硬的地面，生出了柔软的青草与蜿蜒的石子小径；燃烧着幽蓝魔火的铜鼎，变成了一株株开着淡雅花朵的梨树与海棠；就连空气中那股浓重的硫磷味，也变成了清新的草木与泥土芬芳。
不过须臾，这座魔气森然的宫殿，竟焕然一新，变成了一座他无比熟悉的、清幽雅致的小院。与他在虚空宗的居所，几乎一模一样。
空妄彻底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视线扫过满院他亲手种下的花木，最终，目光复杂地落回到我的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写满了惊疑与探究。
“倒是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冲击。然后，他朝我走近了几步，停在离王座不远的地方，言语里暗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想否认的期待与试探。
“没想到你这魔头，竟喜欢这种素雅的布置。”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我，一字一句地问，“该不会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