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更深,秋风裹挟着骤寒,暴雨倾泻,雨帘将天地笼罩的一片黑压压、雾蒙蒙。
梁府沁芳院,寝室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与药膏的气息。
回府后,乐安被红豆悉心服侍着沐浴擦药,换了身素色寝衣。
暖炉和煦融融,但驱不散乐安心头的寒意。
她垂着头,眼眸凄然,长发绸丝般散落肩头,遮住了大半侧脸,露出苍白的下颌。
床边的木凳上坐着的梁衍,褪去了黑漆玄甲,一身暮云灰锦袍常服。
他往日严肃紧绷的眉眼,此刻满是柔和和心疼。
他目光紧锁乐安,只见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脊背微弓,活像只受惊后的狸猫。
显然还未从今日的折磨中缓过神,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梁衍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坚定。
““阿瑄放心,阿兄已将那宁霁押入暗牢,阿宸派了专人看管,必为你狠狠出气!”
可乐安依旧垂着头,眼神淡漠得像沉潭,神情麻木,根本未将他的话听在耳中。
此刻她的心中,正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悲楚,让她暗暗揪痛。
自夜里回到梁府,她的脑海中就反复浮现福仁的身影。
乐安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白布的伤口,那细密的刺痛,让她清晰起破庙里的恐惧。
她历经了半日的折磨与欺辱,就已心惊胆战,到现在还惶惶不安。
可福仁呢?她在戎勒一年之久,究竟如何度过的?
那些被折磨的日夜……
在绝望中挣扎的日夜……
在屈辱中煎熬的日夜……
她知道,福仁的痛苦,比自己承受的还要深重百倍。
想着想着,乐安不禁感同身受一般。
她呼吸凝滞,咬着下唇不住抖瑟,双眼泛红沁着泪,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不断积聚,无声滑落唇边,泪水混着唇角的伤,刺咸苦涩而浓烈。
梁衍眼睫低垂,映入乐安那神色凄然无声落泪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委屈脆弱。
往日的她,总是倔强叛逆,此刻他心头阵阵发紧,不禁眼底盛满了疼惜。
他赶忙起身,坚实的大手轻轻抚上乐安的手臂,轻柔安抚,生怕碰疼她。
“阿瑄,别怕,有阿兄在,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乐安被这温乎触感拉回思绪,她微微一怔,缓缓抬头,泪光闪烁,委顿地望着梁衍,多了几分清明。
烛光下,兄长眉眼舒展,目光沉静如渊,望向她时,眼神温润而泽。
细细看去,他那英挺硬朗的面容上,此刻内敛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乐安的眼眸渐渐怔愣,竟看入了神。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梁衍这般温柔的神色,与从前那个动辄训斥她的人,判若两人。
没有严厉的苛责,不再怒目瞪她,耳边也没有了从前的训斥……
这一切好不真实……
此刻这个想让她去依靠的兄长,竟忍不住有些沉溺,心中防备也悄然松动几分。
她有时自己也搞不懂对梁衍的感情……
她恨他,厌他……
可不知,是否血缘的牵绊,她心底深处总存着一丝妄念。
自父王母妃不在,福仁与阿筝远嫁,身边人一个一个离开她。
她便觉得自己似漂泊的孤舟,形单影只,始终渴望着一抹亲情,一抹温情,能让她归岸。
梁衍眉心蹙了蹙,瞧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眼底的疼惜更甚。
他宠溺地笑了笑,温柔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阿瑄,夜深了,休息吧。”
说着,他俯过身子,伸手去拿床内侧叠得整齐的锦被,准备给乐安盖上。
“阿兄今夜会在一旁陪着你,不用怕,安心睡。”
乐安只觉得自己被种强大的安全感包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得在梁衍身上多停留了几分。
忽地,心间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对福仁的担忧与愧疚猛地袭上心头。
那福仁呢?福仁在戎勒孤苦无依……
陪着她的阿筝不在了,此刻还有谁能陪着她?
她会不会像自己今日这般害怕,会不会在深夜里独自落泪?
“阿兄……”
乐安心痛得紧紧攥起拳头,声音哽咽,泪水闪烁着挂在眼睫上。
梁衍正小心给她盖着锦被,听到这声带着哭腔的‘阿兄’,心下猛地一颤。
他才意识到,此刻的他们,才是一对真正互相依靠的兄妹。
他在床边坐下,周身的气场柔和下来,眉宇间拧着化不开的疼惜,眼神里满是无措与珍视。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乐安的眼神在水雾中闪烁,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梁衍的衣袖,嘴唇不住颤动,抽噎不停。
“阿兄…… 你知道吗…… 福仁在戎勒过的不好,阿筝…… 阿筝死了……”
沉默间,梁衍顿住,刚才还满是温柔的眼底,忽地闪过一丝泠然。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乐安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心痛,情绪越来越激动,抓着梁衍衣袖的手也愈发用力。
“我们明日,明日就去奏请陛下,好不好?求陛下将福仁接回来……”
梁衍心中一沉,黑眸中渐渐蕴着一丝冰凉。
他警惕一瞬,没有理会乐安的请求,反而话锋一转,试探性地问道。
“你怎知福仁公主现今如何?戎勒右贤王跟你说的?”
他始终觉得,这其中必定金述搞鬼。
乐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望着梁衍,模样可怜兮兮的。
但心下还是未将微莹的事说出,生怕给微莹带去麻烦。
“是,金述告诉我的……”
她吸了吸鼻子,咬了咬下唇,声音艰难带着哭腔。
“如今福仁在戎勒,一定很艰难……”
“‘金述’?你跟他很熟……”
乐安的话还未说完,梁衍便神色幽幽地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
他敏锐地发现,乐安对金述的称呼变了,不再是生疏的‘右贤王’,而是直唤他的名字,如此亲近。
他虽感激金述今日救了乐安,可他举动实在可疑,戎勒右贤王救下敌国将军的妹妹?
现下又将福仁公主和易筝的消息告诉乐安?
一时间他嗅到了危险的算计,金述的所作所为,目的昭然若揭。
乐安听得梁衍这句意有所指的沉声疑问,原本汹涌的泪水渐渐止住了。
空气中旖旎起一丝别样的冷沉气氛,伴着窗外凄风冷雨,不似刚才的兄妹温情。
乐安没有理会梁衍的质问,她的双眸一片湿润,竟对梁衍抱存希望,声音恳求。
“我们明日去求陛下,将福仁接回来……好不好?”
梁衍的眸光渐渐黯淡,他蹙起眉头,脸上虽没有不悦,反而染上一丝不堪言的无奈,语气晦涩。
“怕是不能……”
乐安听到这话,也没有似往常争闹,只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长睫遮盖着她眼底的失落。
她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原来,今日梁衍的温柔不过是她的错觉,他还是那个只懂权衡利弊的梁衍,从未真正为她妥协过。
窗外廊下几盏昏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光晕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