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棠抱着那块沉甸甸、触手冰凉还带着点泥土气的“龙鳞”石,小下巴微扬,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全然不顾二姐林曦瑶那看傻子似的眼神和翠儿小声的嘀咕。
“二姐姐,你不懂。”林曦棠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小小傲气,“这石头上的纹路,是天地刻的,比人画的还好看!这叫天然去雕饰!”她故意用了句从父亲书房里听来的词儿,虽然自己也不太深究意思,但用来堵二姐的嘴正合适。
林曦瑶被她噎了一下,看着那块灰扑扑、形状怪异的石头,再看看妹妹那副“你们凡夫俗子不识货”的小模样,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因麦芽糖而起的温和瞬间烟消云散。
她撇撇嘴,扭过头:“随你,反正是你的钱。”语气里是懒得争辩的不以为然,却也隐隐透着一丝“我倒要看看你能画出什么花来”的别扭劲儿。
一行人回到踏青园稍作休息。林曦棠的心思全在那块石头上,连园子里精心培育的名贵花草都懒得再看一眼。
她寻了处临水的安静亭子,让春桃把石头放在石桌上,自己就趴在桌边,小手托着腮,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头表面的纹理看。
阳光透过亭角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暗青色的石面上。那些凹凸起伏的纹路在光线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光影,如同凝固的惊涛骇浪,又似远古巨兽身上褪下的鳞片,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
林曦棠看得入迷,小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沿着石纹的走向轻轻描摹。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在她心底激荡。
林曦瑶坐在不远处的栏杆旁,看似在欣赏水面上的浮萍,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亭子里那个专注的小身影。
林曦棠那副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块破石头的模样,竟让她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凭什么她就能对着块石头也这么投入?自己画工笔牡丹时,怎么就没那么忘我?
回府后,林曦棠抱着她的“宝贝石头”直奔丹青小筑。
她甚至拒绝了春桃想帮她清洗一下石头的提议,固执地认为那点泥土也是石头“生命”的一部分。
她把石头端端正正放在画案一角,又铺开一张新的雪浪笺,对着石头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她画得很慢,也很吃力。不同于之前画梅画草画蚂蚁,那些都是有形的、可以细致观察的。
这块石头带给她的,是一种无形的“势”,一种凝固在岁月里的力量感。如何用笔墨去捕捉这种“势”。
她尝试用浓淡相间的墨色,以枯涩苍劲的笔触,去勾勒、去皴擦那些扭曲盘结的纹理。
墨色在洁白的雪浪笺上晕开、堆积,形成深浅不一的块面和线条,试图复现石头表面那种粗粝、厚重、饱经风霜的质感。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林曦棠的小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春桃看着纸上渐渐成形的那一团团浓淡墨色,只觉得黑乎乎一片,远不如之前的《寒尽春生》清雅好看,心里直犯嘀咕,却又不敢打扰。
这幅画,林曦棠给它起了个名字——《石魄》。她希望能画出这块石头蕴含的、沉默而坚韧的魂魄。
林曦瑶回到自己的绣楼,心里却有点静不下来。踏青园的热闹,市集的新奇,还有林曦棠抱着那块破石头时闪闪发亮的眼睛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转。
尤其是林曦棠那句“天然去雕饰”,像根小刺一样扎着她。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下意识地想画幅工笔花鸟定定神。
可提起笔,眼前浮现的却不是牡丹雍容的花瓣,而是市集上那个老婆婆摊前,几株在粗陶盆里倔强生长的、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花瓣小小的,形状也不甚规整,却开得那么肆意,那么生机勃勃。
鬼使神差地,她蘸了点石青,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勾勒精确的线稿,而是凭着记忆,直接在纸上点染出那抹跳跃的蓝色。
画得很生疏,也很潦草,花瓣大小不一,位置也歪歪扭扭。她看着纸上那几朵“丑丑”的蓝花,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打破藩篱的快感。
就在这时,紫苏端着点心进来,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上的画。
“呀,小姐!”紫苏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花儿画得好鲜活!跟以前画的不一样呢!是今天在集市上看到的吗?”
林曦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用书本盖住那幅画,脸上涨得通红:“胡……胡说什么!随手涂的,难看死了!”语气又急又恼,带着被撞破的羞窘。
紫苏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但看着主子窘迫的样子,还是识趣地放下点心,没再多问,只是笑着说:“奴婢瞧着就挺好的,像真能闻到花香似的。”说完便退了出去。
绣楼里又剩下林曦瑶一人。她看着被书本盖住、只露出一角的“丑蓝花”,又想起紫苏那句“鲜活”,再想想林曦棠画的蚂蚁、草芽和那块破石头一种模糊的、关于“什么是好画”的念头,像水底的暗流,第一次在她心底涌动起来。也许……画得像不像、规不规矩,并不是唯一的标准?那个讨厌的妹妹,好像真的抓住了某种她从未触摸到的东西?
几日后,王氏派人来丹青小筑取画。林曦棠将精心装裱好的《寒尽春生图》和那幅墨色浓重、风格迥异的《石魄》一起交了上去。
当画轴在正院暖阁展开时,王氏看着那幅《石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浓墨重彩、甚至显得有些“脏”和“乱”的画风,与《寒尽春生》的清雅截然不同,也与当下丹青界推崇的主流审美相去甚远。
“这……画的是何物?”王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林曦棠。
林曦棠站得笔直,小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笃定:“回母亲,是女儿在市集购得的一块奇石,名为‘龙鳞’。女儿想画的是它身上那股被风霜磨砺过的力量。”她顿了顿,补充道,“梅溪先生不是说,画谱首重‘立意新’、‘不拘一格’么?女儿想试试。”
王氏的目光在那浓淡相间、充满力量感的墨色纹理上停留片刻。不可否认,这画有种原始的冲击力,但……太过特立独行。
她心中快速权衡。一幅稳妥清雅的《寒尽春生》已是十拿九稳,这幅《石魄》风险太大。万一评审觉得粗陋不堪,反而连累前作。
“《寒尽春生》极好,必能入选。”王氏开口,语气平淡,直接定了调,“这幅《石魄》……”
她略一沉吟,目光落在林曦棠那毫不退缩、甚至带着点小倔强的眼神上,最终道,“也先收着吧。画谱遴选,一幅足以。”
这意思很明显,《石魄》落选了。
林曦棠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早知道主母求稳,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微微屈膝,声音依旧平稳:“是,母亲。女儿知道了。”
王氏看着她平静接受的样子,心里反而更添一分考量。这孩子,心性确实比同龄人沉稳得多,有主见,也敢尝试,只是终究是庶出,太过锋芒毕露未必是福。
她挥挥手:“下去吧。用心准备,画谱之事,静候佳音便是。”
“女儿告退。”林曦棠行礼退出,转身时,小脸上那点小小的傲娇和不服输又悄悄冒了出来。《石魄》母亲看不上?没关系,她自己觉得好就行!总有一天,她会画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作品!
看着小女儿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王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石魄》上,眼神复杂。一旁的刘嬷嬷低声道:“夫人,这画风……是否太过粗犷了些?老奴瞧着...”
王氏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粗犷却也有种蛮力。这孩子,心思倒是野。”她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惯常的冷静,“收起来吧。眼下,一幅《寒尽春生》足够了。”
暖阁内重归平静。王氏端起茶盏,心思却已飘远。
林曦棠这块璞玉,光芒渐显,但如何雕琢,如何掌控,如何让她为林家带来最大的荣耀而非风险,这其中的分寸,她还需要更仔细地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