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像一层绸缎，沉沉地罩在庄园上空。
花园中央的舞台渐次亮起灯光，光束穿过疏影婆娑的灌木和花坛，将草坪照得斑斑驳驳。林铭站在人群之外，看着整座花园在灯火的映衬下如梦似幻，宛如童话里某个失传的旧世界。
宾客早已到齐，男士大多穿着剪裁笔挺的燕尾服，军官们穿军装，带着一种天然的肃穆感，像古老时代骑士。女士们盛装出席，身披华裙，有些还戴着金属与羽毛编织的半面面具，宛如宫廷旧梦，神秘而妩媚。
一个侍从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端着托盘轻轻一躬。林铭随意拿起一杯香槟，杯中的酒液泛着柔和的金光，从深山古堡的地窖里带出的酒香浓郁，扑鼻而来。
他穿着得体，但神情落在别人眼中却像落单的旅人，清秀的脸庞，眼中有些藏不住的思索与疲惫，在这华丽的场景里竟意外地刺眼，像一抹隐入黑夜的火光。
他注意到不远处的舞台边上，段薇薇正在摆着造型。她身穿一袭粉色长裙，裙摆轻扬，像是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王子晨站在她面前，举着手机，专注地拍着她的每一个笑容，女孩们的相册永远被漂亮的照片堆满。
段薇薇在镜头间瞥见了林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像是春天初化的冰雪，干净又温暖。她轻轻挥手，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外的喜悦。
林铭也笑了，那一刻他的眼角微微扬起，藏不住的温柔。他向她走过去，步伐不紧不慢，像是又走回到那个教室门口，刚刚推门而入的自己。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一个令人开心的事，虽然他们不久前才分别。
只是这份温情，并不属于每个人。
站在一旁的王子晨脸色不太好。他握着手机的手有些紧，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林铭一步步靠近。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这个人出现，总会让自己吃瘪，明明他才是那个更该被注目的那一个。这让他这个从小在聚光灯下长大的天之骄子，甚至有些怀疑人生。
林铭停下脚步，笑着向两人打了声招呼：“好巧啊，没想到在这还能碰到你们。”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像是老朋友间的随口一聊。
虽然王子晨那点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曾对着林铭冷嘲热讽，但是学生时期恩怨情仇，不都是这样么？当初那些火星四溅的对峙，言语的刀锋恨不得剐下对方一层皮，甚至拳脚相加，最后都成了蒙尘的老胶片。如今隔着玻璃酒杯相望，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漾着温润的光，杯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回响，连笑意都带着点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了然。
年少轻狂，这四个字像一块冰冷光滑的鹅卵石，沉甸甸地落在湖心，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平静吞没。
当经历了一些事、一些人后，再回头看，也就释然了。
当然这时候的王子晨感觉不到，只是别过头，冷淡得像风吹过石壁，没有回应，他不是没听见，只是不想应答，或者说，他还在为之前的接连吃瘪生着闷气。
“是啊，没想到林同学也在这。”段薇薇倒是回应了，她总是这样，对每个人都很温柔，哪怕是昔日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她也始终保持着那份温和的笑意。
正因为这份笑意，林铭才在高中三年悄然喜欢上了她。可他明白了，那并不是特别为他而绽放的笑容。那是她对所有人的善意，而他，只是错把光投下的方向，误以为是唯一。
他没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举起酒杯，向他们轻轻碰了一下。
那是对旧日的告别，对未竟的少年情感的和解。
夜色中舞会将至。
花园中央的音乐渐渐奏响，旋律缓缓铺开，如同一条细腻绸缎在耳边展开，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向老宅前的台阶。
一位中年绅士从台阶上缓步走下，身姿挺拔，灰白色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眉眼间满是岁月沉淀出的从容与威严。他的右手牵着一位金发女子，妆容精致、气质高贵，仿佛从19世纪的油画中走出来。
这就是今晚舞会的东道主，埃里克·哈拉尔伯爵与他的夫人，阿斯特丽德。
他们缓步走至舞台中央，埃里克伯爵高高举起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wele—”
林铭站在人群后方，努力竖起耳朵，试图听清这个优雅男人在说些什么，但他的英文还停留在课本阶段，只听清了开头的“欢迎”，之后就像被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词汇的浪花一阵又一阵拍打着他的大脑，什么都没留下。
不过也没关系，掌声很快响起，整座花园如潮水般为这对夫妇鼓掌。
舞会正式开始。
侍从默契地接过伯爵夫妇手中的酒杯。悠扬的《小步舞曲》旋律缓缓响起，轻盈、典雅，却又带着一丝遥远的怀旧气息。
埃里克牵着夫人走入舞池，他们动作不快，步伐不大，每一次转身都如绸缎般柔滑流畅。仿佛他们跳的不是舞，而是某种仪式，一种属于旧世界贵族的仪式。
林铭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衣香鬓影中翩翩起舞的身影，他不会跳舞，也看不懂那些脚步的意思，但也感觉到了美丽，是一种优雅交织而成的美丽。
一曲终了，埃里克与夫人优雅地退下舞池，向众人微笑致意，然后走入人群，像两只归位的孔雀，淡然而从容。
第二曲响起，节奏比之前更快了一些，现场的气氛也随之轻快起来。舞池逐渐热闹起来，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走入中央，开始与自己的舞伴共舞，有些独行的人则四处寻找舞伴，殷勤地递出邀请。
“薇薇，我们也一起吧。”王子晨适时伸出手，牵起段薇薇，脸上的笑容满是殷勤与自信。
段薇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他们一起走向舞池，步伐轻快，段薇薇的裙摆在光下泛着柔光，像一朵盛开的花。
王子晨牵着她的手，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他不是特别喜欢跳舞，但这一刻他愿意跳，只因为他想让林铭看着他们跳，看着他和段薇薇在聚光灯下成双成对，热闹非凡。
他知道林铭在身后。
孤身一人，无人邀舞。
灯光外，林铭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场边，礼服再合身也显得落寞，气质再沉稳也掩不住形单影只的尴尬。
王子晨的心情忽然变得愉快。他终于在某个层面“赢”了一次。即便这种胜利微不足道，也足够让他扬眉吐气。
林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在光影交错的边缘，没有再去看舞池的热闹，安静的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清甜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隐约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