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哲的回信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简短,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凝重。
“《条陈》已呈御前,陛下未置可否,然留中不发。都察院确有御史欲借此弹劾盐政积弊,然阻力巨大。‘墨羽’之事,慎言!此组织水极深,牵涉甚广,疑似与宫内、乃至……有关。汝处险地,万事小心,以自保为要,可暂敛锋芒,以待天时。王。”
信中没有明言“墨羽”具体牵涉何方神圣,但“宫内”二字,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心生寒意。林砚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幽深。果然,白驹场已不仅仅是新旧盐政理念的试验田,更可能成了某些更高层面权力博弈的角力场。
皇帝的态度暧昧,既是对《条陈》某种程度的认可,也是一种默许下的观察,甚至……考验。而“墨羽”的背景,竟可能直指大内,这让整个事件的凶险程度陡然升级。
“暂敛锋芒?”林砚轻轻摇头。箭已离弦,如何能收?盐运司不会罢手,“墨羽”既已盯上,更不会空手而回。此刻退缩,不仅前功尽弃,只会让敌人更加肆无忌惮。
他召来赵铁鹰与沈舟,并未透露王守哲信中具体内容,只强调了“墨羽”的极度危险性和事件的复杂性,要求他们进一步加强对场署核心区域及人员的防护。
沈舟连夜赶工,不仅在场署围墙内侧、仓廒屋顶、账房窗棂等关键位置布下了更多隐蔽的预警和阻滞机关,还制作了几十枚小巧的铜哨,分发给李振河等关键灶户骨干和核心护卫。铜哨结构特殊,吹响时声音尖锐刺耳,能传极远,是示警的利器。
赵铁鹰则调整了护卫的班次和巡逻路线,明哨、暗哨结合,形成交叉防护网。同时,加派了精干人手,对富安场以及淮安府城内几个可疑的地点进行不间断的监视。
然而,风暴来临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风平浪静。富安场的那些“生面孔”似乎消失了,市面上的流言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渐渐平息。但这种平静,却像暴风雨前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砚照常处理场务,巡查盐田,与灶户交谈,神色平静如常,但他袖中的那枚算盘珠子,被摩挲得愈发温润。他在等,等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露出獠牙的那一刻。
这日深夜,月黑风高。
白驹场场署一片寂静,只有巡夜护卫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场署后院的围墙,落地时轻如鸿毛,未发出丝毫声响。黑影对场署内部的布局似乎颇为熟悉,避开主道,沿着墙角的阴影快速移动,目标明确地朝着账房方向潜去。
然而,就在他脚尖即将踏上一块看似寻常的青石板时,异变陡生!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黑影反应快得惊人,闻声即退,但已然不及。数支涂抹了麻痹药液的短小弩箭从墙壁不起眼的孔洞中激射而出,覆盖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虽然大部分落空,但其中一支擦着他的臂膀而过,划破了夜行衣。
几乎是同时,他脚下那块青石板微微下陷,触发了另一个机关。一张挂着铃铛的细线网从头顶落下,虽然被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但铃铛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贼!”巡夜的护卫立刻被惊动,呼喝声与铜哨尖锐的鸣响瞬间划破夜空。
黑影见行踪暴露,毫不恋战,身形一折,便欲按原路撤回。
但赵铁鹰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数名精锐护卫从暗处扑出,刀光闪烁,封住了他的去路。黑影身手极高,在数人围攻下依旧闪转腾挪,手中一柄短刃格挡劈刺,一时间竟不落下风。
“留活口!”赵铁鹰的低喝声传来,他亲自出手,刀势沉猛,如同泰山压顶,直取黑影中门。
黑影显然不愿缠斗,虚晃一招,拼着硬受赵铁鹰一刀背砸在肩胛的风险,借力向后飞退,同时扬手洒出一把石灰粉。
护卫们下意识躲避,视线受阻。趁此间隙,黑影如同滑溜的泥鳅,几个起落便再次翻上墙头。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向黑影的后心。是埋伏在制高点的护卫出手了。
黑影人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射中。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拧身,弩箭擦着他的肋部飞过,带起一溜血花。
他闷哼一声,身形只是一滞,随即毫不犹豫地跃下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追!”赵铁鹰脸色铁青,带人追了出去。
场署内灯火通明,林砚披衣而出,沈舟和李振河也匆匆赶来。
“少爷,您没事吧?”赵铁鹰很快返回,脸色难看,“那人受了伤,但接应的人在外围,用了烟雾弹,被他跑了。身手极为了得,不像普通江湖人,很可能是‘墨羽’的探子。”
林砚走到账房外,看着地上散落的弩箭和那张铃铛网,又看了看墙头上那一点不甚明显的血迹,眼神冰冷。
“他们果然是冲着账册和条陈底稿来的。”沈舟检查了一下被触发的机关,心有余悸,“幸好这些机关起效了,否则……”
李振河则是又惊又怒:“这些杀千刀的!简直是无法无天!”
林砚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赵叔,不必再追了。既然确认是‘墨羽’,追上去也未必能留下,反而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墙头滴落的血迹,捻了捻,目光锐利如刀。
“他们这次失手,还挂了彩,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恐怕就不是窃取,而是……毁灭了。”
他站起身,扫视着众人:“传令下去,从即刻起,场署进入最高戒备。所有账册、文书,即刻抄录副本,分开密藏。灶户聚居区也要加强巡逻,防止他们狗急跳墙,煽动骚乱。”
“是!”众人齐声应道,气氛肃杀。
林砚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
风雨,终于要来了。
“想毁了我的一切?”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在这淮安府的浑水里……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