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投书的构陷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林家早已准备周全的清晰账目与确凿凭证面前,仅仅激起些许涟漪便迅速平息。这番应对,非但未损林家分毫,反而像一次精心策划的演练,将其账目之严谨、行事之坦荡,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清账司”乃至幕后关注此事的王守哲面前。
钦差行辕内,烛火摇曳。王守哲放下手中由“清账司”呈上的、关于林家构陷案的核查结语,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林家产业账目清白陈述概要》上。这份由林砚主导梳理的文书,条理之清晰,逻辑之严密,说明之详尽,远非寻常商贾之家所能及。尤其是其中对几处可能存在争议账目的提前标注与合理解释,更显出一种近乎未卜先知的审慎与智慧。
“商贾之家,竟有如此人物……”王守哲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低声重复着之前的评价,眼中锐利的光芒微微闪动。他南下以来,所见商贾,要么惶惶不可终日,要么绞尽脑汁钻营,如林家这般坦然自若、根基扎实者,实属凤毛麟角。而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指向那个年仅十几岁的州试案首——林砚。
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随行主事吩咐道:“去,以本官的名义,召林茂才之子,州试案首林砚,明日巳时,过府一叙。”
他没有用“传唤”,而是用了“召……一叙”,这微妙的措辞差异,已然透露出几分不同的意味。
消息传到林府,林茂才又惊又喜,惊的是钦差竟会单独召见,喜的是这或许是一个化解危机的契机。他连忙将林砚叫来,反复叮嘱面见钦差的礼仪规矩,忧心忡忡。
林砚心中亦有些许波澜,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平静。他深知,这次召见,是危机,更是机遇。能否在这位“王青天”心中留下更深的、积极的印象,或许将直接影响林家乃至他个人未来的命运。
次日巳时,林砚一身干净的青衿,从容步入戒备森严的钦差行辕。他没有穿代表富贵的绸缎,而是选择了最符合他士子身份的衣衫,显得不卑不亢。
在书房内,他见到了正在伏案批阅文书的王守哲。
“学生林砚,拜见钦差大人。”林砚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无谄媚之态。
王守哲抬起头,放下朱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砚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他没有立刻让林砚起身,而是沉默了片刻,无形的压力弥漫在书房之内。
林砚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呼吸平稳,心神守一,并未因这沉默的威压而显出丝毫慌乱。
“起来吧。”良久,王守哲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闻你不仅是州试案首,于这商贾经营之道,亦颇为精通?”
“回大人,学生不敢言精通。”林砚直起身,目光坦然与王守哲对视,“家父经营盐业,学生自幼耳濡目染,略知皮毛。后因家中变故,尝试经营些许小生意以补贴用度,一切皆遵循朝廷法度,不敢逾越。至于案首虚名,实乃侥幸,不敢以此自矜。”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经商事实,又强调了守法,同时将案首归于“侥幸”,姿态放得极低。
王守哲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呈上的那份账目概要,条理清晰,备述详尽,非常人所能为。可是出自你手?”
“是学生与家中账房先生一同整理。”林砚没有独揽功劳,显得更为可信。
“嗯。”王守哲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犀利,“如今朝廷加税,东南商界怨声载道,你林家亦在其中,你对此,有何看法?”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答得好,或许能得赏识,答得不好,便可能引火烧身。
林砚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关键考验。他略一沉吟,朗声答道:“回大人,学生以为,朝廷加税,必是出于国库所需,北疆安危所系,此乃大局,草民等自当体谅,尽力完纳。”
他先肯定朝廷决策的正当性,随即话锋微转:“然则,税赋之重,确已触及商民生计根本。学生窃以为,开源与节流当并重。于朝廷而言,或可进一步肃清吏治,减少贪墨耗损,此乃节流;于地方而言,或可鼓励工商,拓宽税基,譬如规范海贸,引导正当经营,使其利归朝廷,此乃开源。若只知一味加征,恐伤及根本,反不利于长远。”
他没有空谈仁义,而是从“开源节流”的务实角度提出见解,既体谅朝廷难处,又指出了潜在问题,并给出了建设性的方向。
王守哲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没想到一个少年,竟能有如此格局与见识,所言虽简,却切中要害。
“规范海贸?引导经营?”王守哲重复了一遍,目光深邃地看着林砚,“你可知,海贸风险巨大,番商狡诈,地方势力盘根错节,谈何容易?”
“学生知晓其中艰难。”林砚不慌不忙,“然前朝市舶司之制,亦有可鉴之处。关键在于确立规矩,严惩走私,保护正当商贾。譬如,可设立专司,对出入海货登记核验,按值课税;对勾结番商、走私违禁者,施以重典。同时,鼓励本土商号与番商正当交易,以其所得利税,反哺朝廷。学生经营小铺,亦知信誉与规矩乃立身之本,放大至国事,道理亦然。”
他将商业经营中的“信誉”与“规矩”,巧妙提升到了国家治理的层面。
王守哲沉默了。他锐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林砚身上,仿佛要穿透这年轻青衿,看清其内在乾坤。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王守哲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且退下吧。”
“学生告退。”林砚再次躬身行礼,从容退出了书房。
走出钦差行辕,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林砚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王守哲的对话,虽无疾言厉色,却步步机锋,其压力远胜于面对十个胡员外。
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能令这位钦差满意,但他已尽了全力,展现了自己的见识与格局。
而在书房内,王守哲独自坐了良久。他再次拿起那份林家的账目概要,又回想起林砚方才那不卑不亢、言之有物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林砚……”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在“惠民号”、“云锦苑”等字样上轻轻划过。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才学、心性、见识,皆远超同龄,甚至许多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也未必能有其通透。若引导得当,或可成为国之栋梁;若……放任自流,亦可能成为心腹大患。
他铺开一张新的奏折,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开始书写。他要在呈递给皇帝的密折中,添上关于这个杭州府少年案首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对于林砚而言,这次召见,如同一次淬火。他在这位帝国重臣面前,初露峥嵘。
虽然前路依旧莫测,但他知道,自己已然在这盘错综复杂的大棋局中,落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接下来的路,必将更加波澜壮阔。而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