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贵及其党羽被雷霆拿下,如同在白驹场这潭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浪涛久久未能平息。往日里作威作福的胥吏们噤若寒蝉,行事陡然规矩了许多;而广大灶户则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拥护。林砚的“林青天”之名,不胫而走,在这片盐碱地上深深扎下了根。
然而,林砚深知,铲除几个贪官污吏易,建立一套长久有效的新秩序难。他并未沉醉于这暂时的胜利,而是立刻着手,进行更深层次的制度构建。
行辕书房内,灯火再次长明。林砚面前铺着白纸,炭笔在其上飞快地勾勒、书写。赵铁鹰肃立一旁,随时听候调遣。
“周德贵空出来的位置,需有人填补。”林砚头也不抬地说道,“场大使一职,关系重大,需清廉干练、熟悉盐务之人。赵叔,我们带来的人中,可有合适人选?”
赵铁鹰沉吟道:“我们的人,忠心可靠毋庸置疑,但大多不谙盐场具体事务。倒是原场署中,有一个名叫李振河的司计(会计),年纪虽轻,但出身灶户,读过几年书,精通算学,为人也还算正直,以往因不肯同流合污,颇受周德贵排挤。或可一用。”
“李振河……”林砚在脑中回忆了一下,似乎有些印象,一个总是沉默寡言、埋头算账的年轻人。“叫他来见我。”
片刻后,李振河被带到书房。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瘦削,面容带着几分长期伏案的苍白,但眼神清澈,见到林砚,虽有些紧张,却仍能保持礼节。
“卑职李振河,参见特使大人。”
林砚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李司计,你对本官推行的‘就场征税’新法,有何看法?”
李振河没想到林砚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谨慎答道:“回大人,新法……利在灶户,能激发其产盐之劲头;亦能确保盐税,杜绝中间盘剥。长远来看,于国于民,皆有裨益。”
“哦?”林砚挑眉,“那你可知,推行此法,目前最大困难为何?”
李振河思索片刻,道:“卑职以为,一在人心。灶户久受盘剥,疑虑未完全消除,需以持续之诚信待之。二在管理。以往收盐,由胥吏、盐商把控,流程简单。如今官府直接面对数千灶户,计量、评级、结算、仓储,事务繁杂,需建立严密章程,防微杜渐。三在……外患。白驹场变革,触及其他盐场及盐商利益,恐遭反噬。”
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林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此子不仅业务精通,更有大局观。
“若让你暂代场大使一职,主持新法日常运作,你可能胜任?”林砚突然问道。
李振河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场大使虽只是未入流的小官,但在白驹场已是顶尖的实权职位!他一个备受排挤的小小司计……
“卑职……卑职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他下意识地推辞。
“本官问你,能否胜任?”林砚语气加重,目光锐利。
李振河看着林砚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胸中一股热血莫名涌上,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脊梁,郑重拱手:“蒙大人信重,振河……必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好!”林砚点头,“即日起,你便暂代白驹场大使,总管新仓廒一应事务!首要之务,是制定出详细的《仓廒管理细则》、《盐货评级标准》与《灶户交易流程》,务求公平、公正、公开,经得起任何查验!人手方面,可从原有胥吏中择优留用,亦可从灶户中选拔可靠、识字的青年协助。”
他要打破胥吏对盐场事务的垄断,引入新鲜血液,尤其是与灶户利益攸关者,方能从根本上改变格局。
“卑职领命!”李振河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与颤抖。
安排完人事,林砚开始着手解决更深层的问题——如何真正将灶户组织起来,提升其抗风险能力和生产效率。
他再次召集灶户代表,宣布了新的举措:
其一,推行“联保互助”。以十户灶户为一“甲”,推选一甲长,互相担保,互相协助。若遇天灾或疾病,甲内互助,亦可联合向场署申请“保息银”借贷(由林砚申请,王守哲特批的部分革新经费支撑),助其渡过难关。
其二,设立“绩效奖赏”。每月对交售盐货质量最高、数量最多的前十名灶户,给予额外银钱或粮食奖励,鼓励精工细作,提升盐品。
其三,尝试“技术改良”。林砚根据前世粗浅的化工知识,并结合对现有制盐工艺的观察,提出了几项简单的改良建议,如改进卤水引入方式、尝试修建更保温的结晶池等,并承诺由场署提供部分材料支持,鼓励灶户大胆尝试。
这些措施,条条直指灶户最根本的生存与发展需求,比单纯的高价收盐更能打动人心。灶户们听着林砚一条条阐述,眼神越来越亮,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温饱、甚至富裕的康庄大道!
“林青天!您真是我们灶户的再生父母啊!”一位老灶户激动得老泪纵横,就要下跪。
林砚连忙扶住:“老伯请起!此乃朝廷恩德,王侍郎新政,本官不过执行而已。望诸位乡亲同心协力,共建这白驹新场!”
人心齐,泰山移。随着李振河带领的新管理团队高效运转,以及一系列惠民措施的落地,白驹场的面貌在短短半月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仓廒前秩序井然,灶户们排队交盐,脸上带着踏实与期盼;盐田里,劳作的身影更加积极,甚至开始自发地交流起改良技术的经验;往日死气沉沉的聚居区,也开始有了些许烟火气与笑语。
账目上,盐税的征收前所未有的顺畅透明,入库数额稳步增长,远超以往。林砚定期将详细账目与新场情况写成简报,通过驿路快马呈送杭州的王守哲。
这一日,林砚正在视察一处正在尝试新法结晶的盐田,赵铁鹰快步走来,递上一封密信。
“少爷,杭州来的。王侍郎亲笔。”
林砚展开信笺,王守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有力。信中,他首先对林砚在白驹场迅速打开局面、稳定人心、并初见税效表示了肯定,尤其赞赏了他任用李振河、推行联保互助等具体举措。但信末,笔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白驹之变,已惊动两淮盐运司。近日多有奏报,言尔操切过急,擅权专断,更兼‘与民争利’,扰乱旧章,恐激生变。朝中亦有非议之声。尔当慎之,戒之,稳扎稳打,勿授人以柄。盐运使司那边,本官自会周旋,然尔处亦需早作绸缪,以防不测……”
林砚合上信纸,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盐运使司……终于要来了吗?
他早就料到,触及盐政这块巨大的蛋糕,必然会引来更强大的反扑。王守哲能为他挡住明枪,但来自盐务系统内部的暗箭,还需他自己来防。
根基虽已初立,但风雨,从未远离。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的空气,眼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燃起了更盛的斗志。
这白驹场,是他的试验田,也是他的根据地。他必须在这里,打造出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建立一套经得起考验的制度,积累下足以应对任何风浪的资本与声望!
他转身,对赵铁鹰吩咐道:“传令李振河,仓廒管理需再加严谨,所有账目、凭证,务必清晰可查,随时备检。另外,让我们的人,留意盐场周边是否有陌生面孔窥探,尤其是……可能来自淮安府城方向的人。”
他要在这风暴来临前,将白驹场的篱笆,扎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