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是在清明前接到那通电话的。
电话那头的信号裹着山里的潮气,滋滋啦啦响得像生了锈的锯子。“小林老师,”老人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是龙阿婆,你还记得我不?”
林深愣了两秒才想起这个名字。去年他跟着民俗考察队去黔东南的苗寨驻点,龙阿婆是寨子里最年长的老人,住在后山的吊脚楼里,窗台上总摆着一排插着羽毛的竹筒。当时队里的向导反复叮嘱,别问阿婆竹筒里装的是什么,也别碰她院角那丛开得诡异的紫花。
“阿婆,您找我有事?”林深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窗外的梧桐树刚抽新芽,嫩绿的叶子晃得人眼晕,和记忆里苗寨浓得化不开的绿截然不同。
“我家阿妹,”龙阿婆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病了,寨里的医生治不好,你能不能来看看?”
林深皱起眉。他是学民俗学的,不是医生。正要拒绝,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木板,接着是女孩含混不清的呜咽,那声音尖细又脆弱,像被捏住脖子的雏鸟。
“阿妹她……”龙阿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总说身上有东西在爬,夜里还会抓自己的胳膊,抓得血淋淋的……”
林深的心莫名一沉。他想起去年在苗寨,曾见过龙阿婆的孙女阿妹。那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姑娘,眼睛亮得像山泉水,总跟在他身后问城里的事。临走时阿妹还塞给了他一个绣着蝴蝶纹的荷包,说能保平安。
“我明天就过去。”林深挂了电话,翻出那个压在抽屉底的荷包。荷包是深绿色的土布,上面的蝴蝶翅膀用金线绣成,阳光底下看,金线像是在轻轻颤动。他捏了捏荷包,里面似乎装着颗粒状的东西,硬邦邦的,像是晒干的种子。
第二天一早,林深坐上去黔东南的火车,再转汽车、摩托车,等赶到苗寨时,天已经擦黑了。寨子里静得出奇,往常这个时候该有妇人在溪边捶衣裳,孩子们在晒谷场上追闹,可今天连狗吠声都没有。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窗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
龙阿婆的吊脚楼在寨子最深处,顺着石板路往上走,就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草药混着腐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林深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楼上传来女孩的尖叫,那声音刺破夜色,听得人头皮发麻。
“小林老师,你可来了!”龙阿婆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快,快看看阿妹!”
林深跟着龙阿婆上楼,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塌掉。阿妹的房间在最里面,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见床上蜷缩着一个身影。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差点让他吐出来。
阿妹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不正常,像是涂了血。她的胳膊露在外面,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还在渗着血珠。最诡异的是,她的皮肤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凸起一道细细的鼓包,从手腕一直爬到肩膀,像是有生命的藤蔓。
“她白天还好好的,”龙阿婆哽咽着说,“就是昨天去后山采蘑菇,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林深蹲在床边,想摸一摸阿妹的额头,手刚伸过去,阿妹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缩得很小,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别碰我,”阿妹的声音变得又细又尖,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样子,“它会咬你的……”
林深的手顿在半空,心里泛起一阵寒意。他注意到阿妹的枕头底下,露出一截深绿色的布角,和他那个荷包的布料一模一样。他伸手将布角抽出来,发现是一个比他那个小一点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只残缺的蝴蝶,翅膀少了一半,金线也断了好几处。
“这荷包……”林深抬头看向龙阿婆。
龙阿婆的脸色突然变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是……是我给阿妹绣的,让她带在身上保平安的。”
“里面装的是什么?”林深追问。
龙阿婆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阿妹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她的身体弓成了虾米状,皮肤下面的鼓包蠕动得更快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救我……”阿妹的声音断断续续,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它在吃我的骨头……”
林深急了,抓着龙阿婆的胳膊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再不说,阿妹就真的救不活了!”
龙阿婆被他晃得差点摔倒,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是蛊……是骨蛊啊!”
“骨蛊?”林深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在民俗资料里看到过关于蛊术的记载,骨蛊是苗族蛊术里最阴毒的一种,施蛊人会将特制的虫卵埋在死者的骨头里,等虫卵孵化成幼虫,再用咒语将幼虫封在布包里,让受害者随身携带。幼虫会顺着受害者的毛孔钻进体内,以骨头为食,最后从骨头里爬出来,受害者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为什么阿妹会中骨蛊?”林深的声音都在发颤。
龙阿婆抹了把眼泪,声音嘶哑地说:“是寨老的儿子,他……他想让阿妹嫁给他,我不同意,他就……他就给阿妹下了蛊。”
林深愣住了。寨老在苗寨里地位很高,掌管着寨子里的祭祀和规矩,他的儿子叫岩松,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去年林深在寨子里见过几次,那人眼神阴鸷,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笑。
“那怎么解蛊?”林深追问。
“解不了……”龙阿婆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骨蛊一旦钻进骨头里,就再也解不了了,除非……除非施蛊人死了,蛊虫才会跟着一起死。”
林深的心凉了半截。他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阿妹,又想起那个绣着蝴蝶纹的荷包,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自己的荷包拿出来。“阿婆,这个荷包里的东西,是不是也是蛊虫?”
龙阿婆的眼神暗了暗,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好人,怕你在寨子里遇到危险,就给你绣了个荷包,里面装的是护心蛊,能帮你挡灾。但护心蛊只能挡普通的邪祟,挡不住骨蛊。”
林深捏着荷包,心里又惊又怕。他突然想起昨天在火车上,荷包突然变得滚烫,当时他还以为是天气热,现在想来,应该是阿妹身上的骨蛊感应到了护心蛊,才会有反应。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的,敲得很重,像是在砸门。“龙阿婆,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声粗气的,正是岩松。
龙阿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拉着林深的手说:“不能让他进来,他是来看看阿妹死了没有的!”
林深把阿妹的被子盖好,让龙阿婆照顾她,自己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喊:“阿妹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你是谁?”岩松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苗寨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我是阿妹的朋友,”林深握紧了手里的荷包,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你要是再敲门,我就报警了!”
楼下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岩松阴恻恻的笑声:“报警?你以为警察能管得了蛊术吗?明天一早,我会来接阿妹的,要是她死了,我就把她的骨头挖出来,再养一窝蛊虫。”
脚步声渐渐远去,林深靠在墙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知道岩松说得出做得到,必须想办法救阿妹。
他回到房间,看到阿妹已经不抽搐了,但呼吸变得很微弱,皮肤下面的鼓包也消失了,像是蛊虫钻进了更深的骨头里。“阿婆,岩松住在哪里?”林深问。
“在寨东头的吊脚楼里,”龙阿婆说,“他的房间里,摆着很多装蛊虫的罐子。”
林深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危险,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阿婆,你在这里照顾阿妹,我去岩松家看看,也许能找到解蛊的方法。”
“不行!”龙阿婆拉住他,“岩松家里有很多蛊虫,你进去就会被他下蛊的!”
“阿婆,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林深说,“要是我天亮之前没回来,你就带着阿妹跑,跑得越远越好。”
他把护心蛊的荷包戴在脖子上,又拿了一把龙阿婆砍柴用的柴刀,悄悄下了楼。寨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林深顺着石板路往寨东头走,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被人发现。
岩松的吊脚楼很显眼,窗户上挂着黑色的布帘,从外面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腥气。林深绕到楼后,发现后窗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窗户,钻了进去。
房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有的罐子里装着绿色的液体,有的装着蠕动的虫子,腥气比外面更浓了。墙上挂着一张兽皮,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咒语。林深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上刻着和阿妹荷包上一样的蝴蝶纹。
他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竹筒里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还有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苗文。林深看不懂苗文,但他猜这可能就是解蛊的药粉。
就在他要把竹筒装进口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林深猛地回头,看到岩松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装着红色虫子的罐子,眼神阴鸷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你会来,”岩松冷笑,“你以为你能救阿妹吗?”
林深握紧了手里的柴刀,一步步往后退。“把解蛊的药交出来!”
“解蛊的药?”岩松晃了晃手里的罐子,罐子里的虫子爬来爬去,“这就是解蛊的药,不过它不是给阿妹用的,是给你用的!”
他突然把罐子朝林深扔过来,林深赶紧躲开,罐子摔在地上,红色的虫子爬了一地,朝着林深的方向涌过来。林深挥起柴刀,砍死了几只虫子,但虫子越来越多,很快就爬到了他的脚边。
就在这时,他脖子上的护心蛊荷包突然变得滚烫,一股暖流顺着脖子流遍全身。那些红色的虫子像是遇到了克星,纷纷往后退,最后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了。
岩松看到这一幕,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身上有护心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荷包,“既然护心蛊能挡我的蛊虫,那我倒要看看,它能不能挡我的骨蛊!”
他打开荷包,里面爬出一只白色的虫子,虫子有手指那么长,身体上布满了细小的绒毛,看起来恶心又恐怖。岩松嘴里念念有词,白色的虫子突然朝着林深飞过来。
林深来不及躲闪,只能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怀里的竹筒突然掉在地上,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白色的虫子碰到粉末,瞬间发出“滋滋”的声音,身体开始融化,最后变成一滩绿水。
岩松看到虫子死了,气得大叫起来,朝着林深扑过来。林深挥起柴刀,朝着岩松的胳膊砍过去。“啊!”岩松惨叫一声,胳膊上流出了血。他捂着伤口,恶狠狠地看着林深:“我不会放过你的!”
林深趁机捡起地上的竹筒,朝着门口跑去。他跑出吊脚楼,沿着石板路往龙阿婆家里跑,身后传来岩松的咒骂声,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
回到龙阿婆家里,林深把竹筒递给龙阿婆:“阿婆,这是不是解蛊的药粉?”
龙阿婆接过竹筒,打开闻了闻,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是!这是解骨蛊的药粉!小林老师,你真是阿妹的救命恩人啊!”
她赶紧倒出一点药粉,用温水调成糊状,喂给阿妹吃。阿妹吃下药粉后,很快就睡着了,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皮肤下面的鼓包没有再出现,抓痕也开始慢慢愈合。
天快亮的时候,阿妹醒了过来。她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澈,看到林深,虚弱地笑了笑:“小林老师,我好多了,身上不疼了。”
林深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看着阿妹,又看了看窗外,知道岩松不会善罢甘休。“阿婆,等阿妹好一点,你们就离开这里吧,去城里生活,别再回来了。”
龙阿婆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已经不能待了。等阿妹彻底好起来,我们就走。”
第二天中午,林深帮龙阿婆收拾好东西,准备送她们去县城。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寨子里突然传来了消息,岩松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吊脚楼里,身上爬满了蛊虫,骨头都被啃得稀碎。
没人知道岩松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他养的蛊虫反噬了他,也有人说是他得罪了神灵,遭到了报应。林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没有丝毫的同情,只觉得这是岩松罪有应得。
送龙阿婆和阿妹上火车时,阿妹把那个残缺的蝴蝶荷包递给林深:“小林老师,这个送给你,它现在已经没有蛊虫了,能保佑你平安。”
林深接过荷包,放进了口袋里。火车开动了,阿妹趴在车窗上,朝着林深挥手:“小林老师,我会想你的!”
林深也挥着手,看着火车渐渐远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荷包,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护心蛊荷包,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这次苗寨之行,会成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记忆。
回到城里后,林深把那个残缺的蝴蝶荷包和护心蛊荷包放在一起,锁进了抽屉里。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苗寨,但他时常会想起阿妹,想起龙阿婆,想起那个充满诡异和危险的地方。他知道,在那些深山老林里,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有些秘密,最好永远都不要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