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勇家。
方世勇在房内来回踱步,手指头都快扭在一起了。
张氏坐在窗边,就着窗外的天光,正熟练操作从娘家带来的手摇纺车。
梭子在她手中穿梭自如,发出规律而轻快的“哐当”声。
“娘子,”方世勇终于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躁,“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张氏手下不停,抬眼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夫君又为何事烦忧?”
“言哥儿让我当了大管事,这是天大的信任和恩情。”
“可这都几天了,除了熟悉那些文书,他什么具体差事也没派给我。”
方世勇叹了口气,在张氏身边坐下。
“我每日去点个卯,看着铁蛋、世强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我却像个闲人,占着高位,无所事事。”
“这……这时间长了,底下人会不会说闲话?”
“说我方世勇是靠着堂弟的关系才……”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氏已经明白了夫君的本意。
她将梭子轻轻放下,握住方世勇略显粗糙的手,莞尔一笑。
“夫君,你这就是多虑了。”
“言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他既然让你坐上那个位子,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有要用你的地方。”
“你何时见言哥儿做过没把握的事?安排错过人?”
方世勇愣了一下,回想起方言自崛起以来的种种神异之处。
县试府试案首,创办江陵商会,斗倒赵家……似乎真的从未失手。
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这倒也是……言哥儿做事,向来深谋远虑。”
张氏见他听进去了,笑意更深。
“所以呀......”
“你只管放宽心,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随时准备着。”
“言哥儿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到时你若因心下不安而准备不足,那才真是辜负了他的期望呢。”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了王刚的声音:“世勇哥,世勇嫂子,在家吗?”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王刚是方言的贴身长随,等闲不会轻易来找他们。
方世勇连忙起身应道:“在!王刚兄弟,快请进。”
王刚却没进来,只在门外道:“言哥儿请世勇哥和嫂子现在就去后院一趟,说是有要紧事。”
“现在?”方世勇更觉奇怪。
“对,就现在。言哥儿和李公子都在后院等着呢。”
王刚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方言家走去。
方世勇和张氏不敢怠慢,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急匆匆的出了门,直奔隔壁方言的宅院。
两家离得极近,不过是几个转角的功夫,两人便踏入了方言家的后院。
刚进院门,便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用厚布半遮半掩的庞然大物指指点点。
方言正摇着折扇,一脸得意地挡在李焱身前。
“李兄,李兄!跟你说别乱碰,这东西金贵着呢,碰坏了零件,你那一万两可不够赔的!”方言的语气带着戏谑。
李焱悻悻地收回手,嘴里嘟囔着:“不就是个纺车嘛,瞧你那小气样……”
方世勇夫妇刚刚进门,就被方言发现了身形,他脸带笑意的对两人挥手。
“大哥!大嫂!你们可算来了!快,快过来!”
他几步上前,将两人到那纺车前,语气兴奋:“大嫂!快,你来试试这个新到的纺车!”
“咱们方家,就数你的纺织手艺最好了!”
李焱被方言挤开,有些不甘地让到一旁。
他上下打量着张氏,见她掌心上有一层老茧,心中已经明白,这张氏,怕是一个纺织老手。
“这方家,居然还有懂得纺织的人?这纺车,真有方兄吹嘘的那么神乎其神?”
张氏刚刚走进,目光瞬间就被这纺车吸引住了,心中不由得一震。
这纺车……好生奇特!
她自幼随着童生父亲读书识字,也跟着母亲学了一手好女红,对纺织器具颇为熟悉。
寻常百姓家用的是手摇纺车,依靠手臂摇动带动纱锭,费力且慢。
好一些的,比如江南大商户或官营织坊,用的则是脚踏纺车,以双脚交替踏板为动力,解放双手,效率更高,但一般也不过能带动三至五个纱锭。
而眼前这架纺车,体型远比她见过的任何纺车都要巨大,结构也复杂精密得多。
最让她心惊的是,那上面整齐排列的纱锭,她细细一数,竟有十六个之多!
张氏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纺车光滑的木架,如同抚摸着绝世珍宝。
“言……言哥儿。”
“这……这东西是哪来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精巧的纺车!”
方言“唰”地一声展开折扇,笑道:“大嫂好眼力!这是我画了图样,请张木匠特意打造的。”
跟在旁边的张木匠连忙点头,脸上都带着荣幸的笑容:“可不是嘛,为了造这东西,我可是赶工了好几个日夜呢!”
张氏目光惊异地看了方言一眼。
她这位堂弟,赚钱的本事通天,科举之路顺畅,如今竟然……连这等奇巧器械也精通?
天下间,到底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李焱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凑上前追问:“方夫人,怎么?这东西……莫非真有什么门道?”
张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波澜,指着纺车解释道:
“李公子有所不知。”
“我大齐民间寻常纺车,多是单锭手摇,车身长约半丈,高约半人。熟练妇人操作,一日不停,最多也就能纺出三五两纱线。”
“而江南那些传承多年的大织户,用的则是更为省力高效的三锭脚踏纺车!”
“这等三锭纺车的技艺,向来是江南各家秘而不传之宝。”
“一人一日,可纺纱八两至十二两!”
“正因有此利器,江南纺织之成本远低于我等湖广,在市面上极具优势。”
她顿了顿,手指微微发颤地指向眼前纺车上的十六个纱锭,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拔高:“然而,言哥儿这架纺车……它,它竟是十六个锭!”
“我们纺纱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锭数越多,同时纺出的纱线就越多,速度自然越快!”
“这车……这车若是真能如常运转,恐怕一人一日,能纺出最少三十两的纱线!!”
“什么?!最少三……三十两?!”
李焱失声惊呼,猛地看向自己刚才还想触碰纺车的手,只觉得那手指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火辣辣的疼!
他居然……他刚才居然想去亵渎这等……神物?!
他母亲出身江南豪族,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一些纺织行的门道。
正是因为懂得,他才更加明白张氏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效率是江南顶尖纺车的三倍有余!!
这东西……这东西若能量产……
李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看向那纺车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无比的炽热!
本以来以为是亏本的生意。
现在,他居然看到了赚钱的希望?
这投进去的一万两银子,搞不好,要赚啊!!
一旁的方世勇听着自己娘子说得如此玄乎,脸上也满是难以置信。
“娘子,这东西……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张氏转头看向气定神闲的方言,目光中已带上了近乎崇拜的尊敬。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夫君,若此物真能运行无碍……恐怕假以时日,天下纺织行业,都要被我们小弟这架纺车,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方世勇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望向自家堂弟。
他家这小弟……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的?!这还是人吗?!
而被众人用看神仙般的目光注视着的方言,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坐在旁边椅子上。
悠闲地摇着折扇,品着香茗。
没见识!
不就是借鉴了黄道婆的智慧,把脚踏多锭纺车稍微改进了一下,从常见的三锭提升到十六锭吗?
这就把你们惊成这样了?
将来要是把工业革命时期的“珍妮纺纱机”之类的玩意儿弄出来,那最少几十个纱锭的效率,你们还不直接吓晕过去?
十六锭?现阶段足够了。
既然已经对其他人形成了技术碾压,自然不必一下子把底牌全亮出来。
先保持领先一点点,让那些商人始终追不上,又觉得似乎再加把劲就能赶上。
等哪天技术不慎泄露了,他再拿出更先进的型号,再次形成碾压。
永远只比他们领先那么“一点点”,就问他们怕不怕?还敢不敢和他方言继续斗??
方言放下茶杯,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手心,对着张氏笑道。
“大嫂,光说不练假把式。”
“是好是孬,总要上手试过才知道。”
“您来亲自操作一番,看看我这‘宝贝’究竟如何?”
此言一出,院内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张氏身上!
空气中期待的氛围,都快溢了出来。
如果……如果这东西真能如张氏所言那般运行……
那他们,就真的发了!
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
张氏看着眼前这架奇特的纺车,如同面对极其珍贵的圣物一般,小心翼翼地坐上了纺车前的座位。
她深吸一口气,给了身旁方世勇一个眼神。
方世勇会意,连忙将准备好的蚕丝材料,仔细地放置在纺车上。
张氏定了定神,抬手,握住了纺车的摇柄,双脚轻轻踏上了踏板。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她的动作,提到了嗓子眼。